腊月二十八,县上组织书法家上街,给群众义写春联。
农贸市场门口,临时搭起的书案前围满了人,伸颈鸭一般簇拥着几个书法家。有进城办年货的农民,挎着篮子或背着背篓楔子一样往里挤;也有买菜路过的城里人,气势汹汹的,喊着叫着往进冲。不要钱又漂亮的春联,哪个不想讨一副?尤其是赵先生,他是城里最有名的书家,他的墨宝平时很难讨的,若是能贴上他亲笔书写的春联,那可太光耀门楣了。
秩序有点乱,几乎是抢了。得到春联的拼命往外挤,没得到的使劲往里钻。刚写好的春联很可惜地被挤破了,黑黑红红的糊人一身,免不了一阵乱骂。赵先生说:“不要挤,排好队,都给你们写。”赵先生甚至停下笔来整顿了好半天,才勉强排出个队形来。那好不容易挤到跟前的人都这样说:“赵先生,久闻你的大名,求你给我写副春联吧。”赵先生拿起那份印有各种春联的名单,让他们自己挑。赵先生年纪大了,写得没有那旁边几个年轻人快,可他写得很认真。只见他运一口气,然后屏了呼吸,紧攥着大号紫毫,饱蘸浓墨,在红色宣纸上横挑竖抹,挥洒自如。当他拖出最后一笔的时候,围观的人都要喊一声“好”。
刚写好的春联淋淋漓漓的,要拿到旁边晾干了方能卷走。于是,街边的空地上摆满了墨迹未干的春联,它们的主人在旁边满心欢喜地守侯着。
赵先生每写完十副春联就要坐下来歇口气,抽一枝烟,喝一口水,这是他的规矩。当赵先生写够了又一个十副,准备坐下去歇息的时候,却被一个远远的声音叫住了:“赵先生,麻烦你先给我写吧,我还要急着赶回去,怕是等不急了。”提这要求的是一个又矮又瘦的女人,一头花白的头发,脸上汗涔涔的,背着比她自己粗壮得多的背篓,里面装了一蛇皮袋洋芋。女人来迟了,瑟缩在长龙一样的队伍后喘气。
在一片埋怨声中,女人好不容易挤到赵先生面前说:“赵先生,我叫龙翠花,是弥陀寺敬老院煮饭的。今天我进城来买菜,院长让我顺便买一副春联。”赵先生说:“我给你写就是了,不要钱。你先把背篓放下吧。”接着递过名单让她挑,可惜她不识字,居然把名单倒拿着看。后面的人都笑她,“哄”的一声,像一堆煨着的湿柴突然着了明火一般。
龙翠花听话地放下了沉重的背篓,同时也放下了那份她不认识的名单。她有些羞赧地说:“赵先生,我不识字。可是,我要写的春联,恐怕你这里没有。”又是“哄”的一声,那意思是:“咦,文盲也会编春联?竟敢奚落赵先生?”
“我想说:‘地震无情党有情!’”龙翠花清了清嗓子,大声喊了一句。旁边的人先是一愣,接着大声吼道:“说得好!”比他们送给赵先生的喝彩声还要响亮,还伴随着一阵掌声。
赵先生二话没说,提笔就给她写了那几个大字。写完后问她:“还有一联呢?”
龙翠花不好意思地搓着粗糙的手说:“嘿嘿,我没文化,‘叫花子卖米’就会来这一句。另外一句还得麻烦赵先生帮我想一想。”
赵先生放下笔,开始和龙翠花攀谈起来:“弥陀寺现在成了敬老院吗?我年轻的时候可是经常去那礼佛的,离城很远的哦!现在通公交车了吗?”
“通了。可是为了省钱,我天不亮就开始走的,把我累惨了!弥陀寺原来是小学校,现在是我们镇上的敬老院。那里住了十八个老人,就我和院长两个人伺候他们。”
“地震对你们有影响吗?”
“有影响啊,影响还大,可把人吓死了!五月十二号那天中午,恰好有两个老人去上厕所,他们住的那间老房子当下里就给震垮了,幸好没把他们塌死。”
“哦,那些老人现在怎么样?”
“好啊,好得很啊!县上把震坏的房子重修了,前几天省上还来大领导慰问他们,每个人给发了两百块钱过年。那十八个老人都是些没儿没女的‘五保’户,孤寡老人。刚进院的时候一个个黄不叽叽的,瘦不咔咔的,走路都要趴墙。有的还是叫人抬进来,背进来的,都快要死了。现在好啊,一个个养得白白胖胖的,成天吃了耍,耍了吃,开心得很!”
说到这里,赵先生没有再问。他思索了片刻就提起笔写了下联:“孤寡老人喜盈盈。”横批是“党恩有爱”,对仗虽不工整,但句句出自真情。这副对联的字体和别的不一样,是遒劲有力的行隶。写完后,赵先生坐下去抽烟喝水,脸上露出了得意和满足的神情。
龙翠花让人把春联念给她听,听完后她对赵先生,也好像是对自己说:“还是共[chan*]党好啊!没有共[chan*]党,哪有这些老人的好生活啊!赵先生,我替那十八个老人谢谢你了。”她冲赵先生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春联准备走。
这时候,赵先生喊住了她:“等一等,我再给你写一副。”说着就展纸挥毫,不一会,一副更长更气派的春联写好了,是肥壮的颜体。照例有人念给龙翠花听:“党是人民主心骨,社会主义是靠山。”龙翠花一连说了五个“好”,浑浊的眼睛里有亮光在闪烁。
那是赵先生写过的最好的春联,也是他最得意的书法作品之一。写完后他还随意地洒了几点金粉,落了款,铃了印,这是绝无仅有的。他端详了半天,就像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眼里是爱怜的神情。赵先生后来离开了书案,帮着龙翠花把春联拿到街边去晾。离开的时候再三嘱咐她:“谁给你出再多的钱,你也不要卖。”龙翠花说“你放心”,就一直守在那。
那副春联因为字体特别大,着墨特别厚重,所以晾的时间格外长。龙翠花耐心地等在旁边,遇见来人就给人家讲她的敬老院的故事,说赵先生的字如何有名。不知是被她的故事感动了还是被赵先生的春联给震住了,看见的人都不停地赞叹,久久不愿离开。
春联晾得快干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为了让春联干得快一点,龙翠花找人帮忙竟然把它们挂在了农贸市场的大门边。这样一来让更多的人看到了赵先生的墨宝。果然有人找到龙翠花,要花大价钱买,龙翠花当然不能卖。
县长恰巧路过,看见春联后下车,顺藤摸瓜找到赵先生说:“艺术家深入生活,弘扬主旋律,赵先生的事迹要好好宣传宣传。”旁边的秘书问赵先生话,赵先生头也不抬地说:“没看我正忙着的吗?该干啥干啥去,别在这耽误我写春联。”领导和秘书悻悻地离开了。
赵先生停下笔,走到龙翠花身边,往她手里塞了两百块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给老人们买点吃的,大家都不容易。”赵先生帮龙翠花收起春联,嘱咐她早点坐班车回去。
有人指着赵先生日渐佝偻的背影说:“知道吗,他也是个孤寡老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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