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夏夜喜欢到外面歇凉。

院子公屋边上有株杨梅树，粗要两人合抱，枝叶辐展如阔大的圆伞，遮住公屋前的半个晒谷坪，撑起院子人世世代代的荫凉。一到夏天夜里，院子人就像那时看电影一样，从屋里抽出条凳来公屋晒谷坪歇凉，被日头晒成乌雷公的男人相互递着旱烟，说着今年的雨水，明年的收成，有时也会说说国家大事；女人穿着棉绸衣服从屋里出来，摇着蒲扇在宽阔的身体上拍得“啪啪”响；大点的孩子在晒谷坪踢房子，小一点的孩子十个八个拉成一圈唱着：天上乌乌睛，地上落毛淋……

我跟弟弟妹妹晚上很少去晒谷坪，受小脚外婆影响的妈妈不让我们走人家。吃完晚饭我只能带着弟弟和妹妹到屋外豆站下歇凉。

一轮金黄的月亮圆如脸盆从屋后山凹升起，把院子四围的翠山染黄了，把院子里的木板屋也染黄了，把一切都染黄了，染成如屋前田里未收的早稻禾，金黄金黄的。田垅里低空荧火交织着，闪烁着，快乐如操场上戏嬉的孩子，星星点点；一阵阵清脆的蛙声好象从地底下鼓出来似的，在田垅的上空沸腾着，好不热闹，热闹过离院子不远那个五日一场的场坪。

屋边那豆架不知道哪一年父母立的，反正从我记事起，就看到支撑豆站的四个褐色小柱子上长着白色如耳朵的茵子。一到春天父亲就在边上栽几篷丝瓜，春雨夏风，丝瓜如屋瓦的烟子般扭上豆站，枝枝蔓蔓成翠色站顶，遮住了夏天日头，现在再回想，连记忆都是清清凉凉的。

父亲如果不去开会，也很少走人家。文考爱到我屋坐人家。父亲读过几年书，也爱看书，小时候在父亲睡的床垫下看到几本发黄的《说岳全传》、《三国演义》《封神榜》……他是院子业余的说书匠，文考一来便要父亲说一段，代价就是从洗衣粉袋子里摁一撮叶子烟给父亲卷一个喇叭筒，叶子烟烧得滋滋响，桃园结义，三顾茅庐，孔明刘关张连同叶子烟那股呛鼻的味道，随着夜风密密麻麻写在我记忆的第一页。

农村这个时候紧忙，要把早稻收回来，要把晚稻秧苗栽出去，双抢，人累。听着听着，文考便坐在条凳上“栽眼闭”（打瞌睡），说书的父亲一看这样便立马停了腔，一个哈欠也跟着“栽”了起来，两人把头埋进膝里“吊起了鱼”。

妈妈还在屋里洗碗涮锅忙得“叮当”响。妹妹在屋前的草坪上捉荧火虫，那时她小，也笨，手刚伸过去，只见附在草尖上的豆大的荧光迅速朝空中腾起，一跃一跃便上了她的头顶，平日爱哭的她不急，也不闹，举着双手仰着脸对头顶上的荧火唱道：洋火子（荧火虫）个个，飞上去雷打你，落下来火烧你，快来快来我救你。静静的月光照在妹妹那张圆圆的脸上，妹妹的脸变得粉嘟嘟的，一下子，平时喜欢跟我争东西有点讨嫌的妹妹突然变得不讨嫌起来。现在妹妹已远嫁他乡，但我一想起妹妹眼前就浮现月夜下那个唱童谣的小姑娘。

等妈妈忙完，月亮已经上了屋顶，十分有力量，把屋的影子压得矮矮的，扁扁的，把走到屋外妈妈的影子压在她的脚心下，把豆站的影子压在拉直睡在条凳上的弟弟肚皮上，压在低头“吊鱼”父亲跟文考一上一下晃动的背脊上。

“丧良心，不怕着凉。”妈妈吵醒了父亲和文考。文考挠着背，打着哈欠，把拖鞋踢得“塔塔”响消失在屋转角。

老屋前面是田垅，夜深偶尔能听到田坎上传来脚步响，那是院子的放水匠满伢在放水。有时，满伢也会来向父亲讨撮叶子烟或找口水喝，只要烟一烧完、水落喉，便扛着锄头匆匆离开。他这个时候很忙，一人管几百亩田的水，还得把水分匀到每丘田里，责任也大，好多人家等着水犁田哩。有时他也会在我屋坐一会，但不是听父亲说书，而是他向父亲诉苦发牢骚，说放水工资太低，这样的年成，就那点工资，恐怕买黄跑鞋都不够，明年打死不搞了。说归说，院子每年都是他放水，做起事来不受工资低的影响，被日头晒成乌草鱼的身板行起夜路来呼呼生风，人消失在月色之中还能见到他扛在肩上的锄头刃口在月光下闪着炫白的光。

夜深了！荧火虫跑到妹妹的梦里去了，蛙声渐渐如潮水般退去，偶尔一两声蛙声，在寂静的夜空显得极其细弱和无力，就像一个玩累的孩子想母亲抱发出来的呢喃声，它们也累了，想睡了。露水汤汤的，连走动时迎面扑鼻的的山风都泌得湿湿的。夜静了，静得只听见溪水和月口上的流水“霍霍”响，仿佛院子里的一切跟四围的山都在夜中睡着了。月色更浓，浓浓的月色把院子周围的青山，屋舍上的黑瓦，田垅的庄稼照得亮堂堂的，照得清清白白，站在月光之下，连人心都能照得干干净净的。

那时的月亮好大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