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得一对联奖,窃喜之余,便想追根溯源。只怪自己儿时对联故事看多了,深受文人雅士标榜才学之惑。至今,满脑子仍在浮沉:苏轼讽刺方丈的:“坐,请坐,请上座;茶,上茶,上香茶”; 纪昀答对乾隆的“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被人偷改而成闹剧的“父进士,子进士,父子同进士;婆夫人,媳夫人,婆媳皆夫人”。印象最深的当属解缙儿时戏弄豪绅的那副:“门对千竿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
这些,都是在华民家的书房看到的。
华民的父亲,一个曾经过着耕读生活的人,早年因家贫辍学,但生性好学,农闲之余,不忘自学,可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方圆百里,就算他家藏书最多。
华民家就在我家对面的山腰上,闽南“五间直”的瓦房,掩映在古树茂竹之中。祖父说,那是他们先祖种下的风水树,我们的房屋背靠卧虎山,他们的房子背靠的是叫狗山,虎会咬狗,所以屋前种树,像围篱笆一般围起来,老虎就咬不到狗了。闽南人的风水观念,不过是一种心里安慰。门对千竿翠竹,解缙的对联于我却是另一番情致,应是“门对千竿竹,家藏三本书”。一本《四角号码词典》,是不再当代课老师的父亲留给我的,两本是母亲的珍宝——《圣经》和《闽南圣诗》。词典除了查字词方便,却找不到令人心动的生气。《圣经》有太多的不解,“有人打你的右脸 ,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平时跟我闹僵的家伙,若骂我“吃教仔”(闽南人称信基督教的叫吃教),我都要上前跟他拼命,怎么还能把另一边的脸给他打?觉得《圣经》教人处世与生活大相径庭,哪有苏轼讽刺之辛辣,纪昀应对之机敏,解缙耍人之过瘾?
何况还有白话的《聊斋》,聚集神话传说的《山海经》,以及许多有关古代才子佳人的逸闻趣事的书籍,诸如江南四才子,古代四佳人。最喜《说唐》连环画,王伯当盗了“四宝将军”的呼雷豹,拉一下颌下肉瘤的几根毛,叫声若雷,对方的马匹就屁滚尿流,瘫倒在地,这宝马若属我该多好。最讨厌《婚姻法》,大写的数字尤其刺眼,内容却全然忘记。《半月谈》也看一点,“万元户”大概是那时流行的词语。尤其,看到日经中天,华民家又要管饭。回家之时,姐姐们羞我不顾脸面,母亲从橱柜中拿出两碗相扣的米饭,却也不十分责备,只是叮嘱,下次若是闻到人家炒菜时的葱油味,就要起身。倘若去捉鱼,满身泥浆,又腥又臭,她是决计不高兴的。华民的父亲也不反对,华民是单丁,大人时运不济,似有希望所托。要是我怂恿他去看电视,他父亲是要批评我的,华民又要罚跪。全村就村支书有一台14寸的黑白珊瑚,看电视像看电影,男女老少带着手电筒或者松脂火把,蜂拥而至,天刚黑,门早早就关了,又要从大门边的狗洞潜入,费劲!陈真不是和佐藤同归于尽了?《卞卡》的镜头,俩男女老是鼻尖对鼻尖,又那么多集,不看也罢。
闷热的夏天,就在古树下铺张草席,点上蚊香,一人一本书。树为遮阳伞,书成度月台。坐着,躺着,惬意得很。炎热的中午,做不得农活,华民的父亲也会跟我们一起拿本书看,穿着中山短裤,粘着泥巴的小腿,浓密的体毛很是显眼。
苦心人,天不负。华民的父亲后来总算考上公务员,调到城里工作。偶而进城,又到他家蹭上一顿饭,华民的母亲又招呼道:“吃饱吃饱,免客气!”我哪里会客气,这饭我不是从小吃到大?
想买房,脑子里就筹划着一定要弄间书房,收藏着自己喜欢的书籍。尽管现在是网络时代,互联网已经对纸质传媒有了相当的冲击。我的孩子也不一定像我儿时,对于书渴求之强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印记。但是,我还是要感谢人生中的际遇,感谢生命起点上,予我乐趣的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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