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强是个“五四”青年,他的政治热情一度相当激进。
在北大读书时,许文强参加过许许多多的爱国学生运动。他反对过“二十一条”,也抵制过“巴黎和会” ,还参与过火烧“赵家楼”。后来,冯程程看过许文强年轻时的照片,高大,俊朗,长衫,围脖,就像所有的“五四”青年一样慷慨激昂,唯一不同的是,他愤怒的表情里透露出几许淡淡的忧郁。
许文强也有不搞学生运动的休闲时光,于是他就同红颜知己尹雪幽到潭柘寺去游玩。
那天,寺里难得地有一些外地女香客在进香。许文强拉着尹雪幽的小手就往大殿里跑,装做要上香的样子,其实他是想看美女。先看到一个四十五六岁的夫人,虽然气质高贵慈祥却不性感;然后又看到几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一个个丰乳肥臀的,虽然性感却无上品气质;最后看见那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只一眼,许文强顿时遭电击了一般,他不禁两眼发直腿发软,就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那女孩的气质一望而知,是那种大世家压箱底儿的尤物。
那尤物在烟视媚行地往寺内的后殿走去,就在那销魂的身影将要消逝于影壁墙转角处的时候,她蓦然回首,惊鸿一瞥之中流媚出嫣然一笑,虽然是淡扫娥眉,却已经是艳光四射了!这飞出的妩媚笑眼儿,与许文强的目光相撞了,撩拔得他身子竟似化了一般,瞬间就软在了那儿。
于是,许文强便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急忙找来寺里的小沙弥询问,方才知道这妞儿是来还愿的,名字叫妩儿,一直住在寺里,但寺里有规定,凡女眷的住处一律不准打探。再问别的,小沙弥就只有双手合掌念阿弥陀佛一概不知了。文强怅然而叹,失魂落魄而归。
许文强回到了住处后,一连几天闷闷不乐,茶饭不思,只是嘴里嘟咕着: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来访的尹雪幽一看,平日里满口牛津腔的反封建斗士怎么复起古来了。细细听那呻吟呢喃,明白了,失恋者失眠嘛,这是地道的中国文化的表现。联想到那天发生在潭柘寺里的事儿,尹雪幽主动请命,去为他牵线当红娘。
尹雪幽来到了潭柘寺,找到了妩儿倾诉心事儿,几句话儿下来,两人便谈得极其投机,于是便义结金兰,结拜成了干姐妹。妩儿小雪幽两岁为妹妹,雪幽则做了她的姐姐。
雪幽说,妹妹还记得我同学吗?嗯,就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唉,他病倒了啊!
妩儿惊讶,怎么了,上次见他,气色好得很呀!
雪幽暗喜,说,他是得了相思病呗!妹妹要是也喜欢于他,就发发慈悲吧,好歹成全了他的心思!
妩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羞羞嗒嗒地说,姐姐说得那么直接,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我,我也喜欢他!说完,便将头埋进了这个刚认下的姐姐的怀里。
果然,许文强当晚就如愿得到了妩儿,一夜销魂之后便心满意足地走了,第二天他就投身于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中去了。走之前,他对妩儿说,等着我,我爱完国就来找你!半年后,许文强再来潭柘寺,发现妩儿腹部隆起已成了孕妇。他大惊失色,说,这,是我的吗?妩儿说,废话,除了你的还有谁的?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文强喜不自禁,快活地说,那,那你快跟我回台湾老家,让我爸爸妈妈见见你,然后我们拜堂成亲!
妩儿脸色大变,什么?回家?谁愿意跟你回家,我在这儿正如闲云野鹤一般飘逸逍遥,好不自在,干吗要去给你当那一生都不得爽利的什么住家太太!
许文强大惑不解。说,好女孩的最后归宿,不就是嫁到一个好人家儿,体体面面地当太太吗?这也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啊!难道你的情况会有所不同,会是一个例外?一个另类?!
妩儿冷笑道,你这俗人,哪里可能真懂得我?!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飘然而去。
妩儿,你在哪儿?你姓什么?大名究竟叫什么啊?!许文强大叫着。回答他的唯有山谷回响。后来,许文强找了许久许久,但终于未能找到妩儿的任何下落。文强的心,碎了。在许文强失去妩儿的黯然日子里,是尹雪幽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儿,用女人的万种柔情安慰着他,熬过了那些难熬的日子。可是,许文强对身边的雪幽,却一直都没怎么在意,只是当她是自己的红颜知己。
失恋了的许文强,只好将自己一腔热情投身于学生运动的滚滚洪流之中。三年后,在一次学运后的大搜捕中,尹雪幽遭遇了军警的流弹,被击中了心脏的雪幽死在了许文强的怀里。雪幽咽气前,用尽平生最后一口气说出“文强,我爱你”这五个字来。许文强肝肠俱碎,五内俱焚,流泪用自己的双唇在雪幽的双唇上印下了一记死亡之吻。
报国无门的许文强陷入了迷茫。他政治幻灭后,只身来到了上海滩,欲在商场上有所作为。在闸北,他结识了提篮沿街叫卖水果的丁力,二人不打不成交,于是便一起联手在上海打天下。几年的打打杀杀下来,终于杀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一片天地,都成了上海滩不仅是只有身份证的成功人士,也有了同冯敬尧这样的“上海大亨”一起喝鸡尾酒的机会。于是,许文强就在冯府遭遇了冯敬尧的女儿冯程程。佳人惊鸿的冯程程与许文强一见钟情了。
就在文强与程程经过一番死去活来的热恋步入婚礼殿堂之时,一个云游的高僧在他们举行婚礼的教堂外指名要见许文强。文强出来后,那高僧一言不发,只是递给他一个大包裹,文强接过包裹,打开一看,里面躺着的是一个六七岁眉眼酷肖自己的粉嫩白胖小子,睡得正香,孩子身上附了张字条:潭柘寺,我们的!那是文强第一次看到妩儿的笔迹:落笔狂野,笔墨豪放,气势霸悍,笔韵飘逸。
许文强有私生子!这一下成了上海滩各大八卦媒体的头号新闻。冯氏父女迫于舆论压力,只好暂时推迟婚礼的举行。就在这时,许文强发现冯敬尧同日本特务川岛芳子有勾结,出卖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许文强的爱国情结又被激发了,他向新闻界揭穿了冯敬尧的阴谋,破坏了他们的联合行动计划,但他自己也永远失去了与冯程程结婚的机会。在老爸冯敬尧的压力下,程程被迫嫁给了她并不爱的丁力。
带着孩子逃亡到香港的许文强,娶了一个叫梅怡的女工,他原本打算在此了结自己的一生。可树欲静却风不止,冯敬尧的杀手竟追杀到了这儿。那杀手没有杀到许文强,竟将梅怡和许文强的儿子给杀死了。孩子和梅怡的死,激起了许文强复仇的怒火,他重返上海滩,暗中许诺让丁力坐上冯敬尧的位子,促使丁力与自己再次联手。终于,许文强得手了,他刀劈了冯敬尧。冯敬尧死后,黯然神伤的冯程程断然拒绝了许文强的挽留,漂洋过海,远走法国。文强的心,又一次碎了。
心碎了的许文强夜夜与酒为伴。一天夜里,醉眼朦胧的他听到门外有一女声在叫他的名字。许文强出去一看,只见一个波光流媚的飘逸美人,玉树临风般地立在那儿,说,让我们的儿子出来见我一下!
妩儿,许文强脱口叫道。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妩儿他们儿子的情况,一连串从日本人枪口中射出的子弹击中了他的要害。暗杀者们在川岛芳子的带领下,坐车逃逸了。许文强,倒在了妩儿的怀抱中。
妩儿从文强咽气时那百感交集的目光中看出他心思的未了。这时,一封信从他的手指间滑出,飘落在了地上。妩儿拾起来一看,竟是姐姐尹雪幽几年前写给许文强的。那信不长,瘦金体,蝇头小字儿,写得一笔一划清清楚楚的,就像她的为人。雪幽在信中说道:
文强,这是我一生中最为清醒的时刻,我要告诉你,我怀的那个孩子是你的,那个雨夜你醉了,把我当妩儿了,后来我腹部隆起你再见到我时,我怕你分心,没有向你说明。为了孩子,我不惜决裂家庭,没有与他们一起去美国。此刻,孩子已在一次意外中流产了,我没能保住他,为此,我抱恨终生!
文强,我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刻骨铭心地爱,只要一想起你,我的心就痛碎了!我想问你一声你到底爱不爱我?纵然我已经不可能听到了,但我还是禁不住想要问你一句,因为我感觉你已被往事的轮子碾碎了,连自我都丧失了,不能主宰自己,只是跟着梦转。除了梦,我看你自己都不清楚还思想什么,还爱什么了!
妩儿第一次见到我,就管我叫宝姐姐说我是薛宝钗,我还一直不信,以为她也就是那么顺嘴一说。直到失去了我们的孩子,我才清楚,我是薛宝钗,我的一生是宝玉而宝玉的一生是黛玉;我执着的是爱情,而我的爱执着的却是宿命。我把我一生的情都倾注到了你身上,倾情错了还在那儿往死里倾情,你说可怜不可怜?
我曾一直在独自幻想着,我们还会有未来的,因为我还有你的孩子 …… 如今好了,孩子没了,我所有的幻想都没有了,湮灭了!我被爱彻底清除出场了,我也浑身一轻,也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我此刻什么欲念都没有了,生死荣辱,富贵闻达,爱情幸福对我都不重要了,与君就此诀别了,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就此相忘于红尘吧!
文强,你的眼神儿就像是我的瘾一样引诱着我,你对我的一点半星的柔情,就好似我中了爱的迷毒一般让我饮鸠止渴,我实在难以抗拒你的每一个召唤,就如同戴着悟空头上那个被施了咒语的箍儿似的 …… 撂笔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你那让我心醉的眼神儿又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我身子软得不行了,我又要被你吸引得身不由己了,我的主啊,赐我放下笔的力量吧,我已无力再来一回了, 我,已心力交瘁至骨髓了。
妩儿抱着死去的许文强,含着泪看完了雪幽姐姐的信。这时,她听见身后有个女人哭泣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果然有个美丽异常的妇人,在望着许文强那满是弹孔的遗体流泪。妩儿问,你是谁?
那女人幽幽地回答说,我叫冯程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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