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两朵风华正茂的女子,抱头痛哭
年轻的她们,用身体交换生活的实在,用身体摆脱生活的空虚。
等她们再老点,赚钱最为容易的青春时光将是她们最愿意追忆的。因为青春是她们的天堂,青春之后,她们便一点一点地滑向地狱。
—―――王春芳《1/4天堂》
秦旋,刚刚二十一岁。怀揣内地某所名不见经传的音乐学校颁发的大专毕业证,拖着装有音乐梦想的行李,来到深圳这座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追寻她梦中的音乐之路。
懵懂的秦旋不知道,深圳,这座繁忙的城市很少有人会静下心来欣赏音乐、赞美音乐。那些有钱有闲的boss,即使听,也只会去音乐厅、大剧院、金逸显示自己的高雅品味。奔走着的金领、白领、蓝领、灰领、黑领们谁肯施舍哪怕一分一秒的宝贵时间来聆听一个草根丫头的青涩歌声?没看蛇口港那里的巨型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与音乐有关的招聘职位,有,不过都是夜色、摇滚之星、不夜城之流的酒吧罢了。
还好,秦旋接受现实的能力不弱。她很快在华强北夜色酒吧当起驻唱。
每当夜幕降临,秦旋便涂上华丽的眼影,深黑的眼线,多样的唇彩,再用简陋但却十分昂贵的公主装、露脐装、朦胧装把光洁的身体略微包裹,便在酒吧舞台上那簇灯光的闪耀中拉开所谓音乐的帷幕。
秦旋,高挑的北方女孩,特别是在那双修长的美腿衬托下更显得身量苗条,体格风骚。学音乐的她,当然也擅长舞蹈。不唱歌时,她特别喜欢与舞池里那些疯狂的男女扭动在一起。白天,忙碌的孩子们沉淀了太多能量。夜晚,他们选择在狂躁的音乐中发泻。竞争已经白热化的新兴移民城市,被圈在里面的年轻人,是孤独的。这里汇聚着来自五湖四海、世界各地的名牌、杂牌、次牌、野鸡牌的大学生们,他们成就着一流、二流、三流、下九流的老板们、员工们。残酷的生活,苍白的情感,无声的斗争让他们迷恋蹦迪、酗酒、一y*情等可以与陌生人尽情玩耍的游戏。
久之,秦旋认识了常来夜色跳舞的凤姐。凤姐看起来不过三十几岁,单身,但是看人的眼神却异常黯淡、冷漠。凤姐特别喜欢秦旋,经常邀请秦旋去她位于福田中心区香蜜湖的别墅里过夜。秦旋对这位大姐很尊敬,时常向她请教一些酒吧处事的潜规则。慢慢的,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秦旋还在酒吧里邂逅了在深圳的第一个男朋友,那个大他十七岁在东门做珠宝生意的男人。表白后的第二天,秦旋便从上沙村那脏兮兮的出租屋搬到华侨城,与珠宝男人同居了。渐渐,夜色里已看不到秦旋令人血脉贲张的撩人舞姿。珠宝男人不允许他亲爱的女朋友再出入艳遇发生率极高的风尘场所。可是他从不送珠宝给秦旋,尽管她那些陈旧的首饰已开始泛着陈旧的光泽。
现实的城市、现实的男人、现实的爱情,即使婚前也需要财产公正,你还不是我那洗衣煮饭兼偶尔性生活的小保姆,我凭什么给你珠宝?而且珠宝男人的压力也蛮大,在万科东海岸投资了一幢别墅,每月都需不少银子往里砸。其实,秦旋一直想问:为什么不给我珠宝?可每当她准备张口时,珠宝男人笨重的身体猛地压来,让她在大喊救命中渐转为嘤咛呻吟。珠宝男人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冒着淫光,心里暗道:妈的,这光嫩的屁股摸着真比珠宝柔软多了!
秦旋觉得闷在华侨城锦绣花园,烦透了。在这富人聚居区,她连个说知心话的朋友都没有,于是特别想念凤姐。所以,这天凤姐打电话约她晚上去夜色时,秦旋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十分雀跃。
劲暴的音乐,扭动的躯体,斑阑的鸡尾酒,光怪的男女,一切如常。秦旋和凤姐步入舞池,疯狂摇头,骚首摆臀。不远处的休闲区,桌子边有个穿着高贵的男人一边文质彬彬地呷着酒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凤姐时不时朝他抛着媚眼。一曲完毕,凤姐拉着秦旋靖直朝那个男人走去。这位是香港富商黄老板。这位是我的好妹妹秦旋。
然后,三人不停地干杯。
清晨,耀眼的阳光刺醒秦旋时,她才发现自己在凤姐家的沙发上躺着,凤姐也斜靠在卧室的门框上熟睡未醒。
秦旋一直等凤姐醒来,才回到珠宝男人的房子。房间内的种种迹象表明,昨夜有别的女人来过。秦旋恨得咬牙切齿,不过她只有打碎牙往肚里咽,口吃黄莲无处诉。
半月后,凤姐又一次打电话邀请秦旋去她的别墅作客。秦旋进门时,看到凤姐家特别乱,玻璃茶几上沉淀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上次她用过的塑料杯子还没扔,上面残留的口红已经干涸,倒映在喝剩的纯净水中,仿佛一瓣沉寂的花朵安睡在清泉之底,颇有流水落花春去也之意!凤姐披散着头发从卧室走出,浑身散发着阴霉的气息。未等秦旋开口问好,凤姐就漫不经心地说,坐吧,我憋闷得慌,想借妹妹的耳朵来倾听我内心的愁苦。秦旋从未见过凤姐如此消沉,便诚惶诚恐地点头。
“我今年才二十九岁。八年前,开始做一个香港富商的二奶。他每月给我二万六的零花钱,我不舍得全部花完,就偷偷存着,后来便在香蜜湖买下了这套别墅,直到现在每月仍有按揭。他每个星期五会从罗湖口岸过境,饥渴地索要我的身体。他在香港有妻儿,他老婆知道我的存在。有一次,他与老婆吵架,凌晨从香港跑过来和我疯狂做爱。四年前,他开车在广深高速遭遇车祸,差点儿丢命。在北京大学深圳医院,我侍候了他整整三个月。出院时,他有一条腿瘸了。那以后,每次做爱都很困难,他必须要费好大劲才能爬到我身上。心情不好,脾气越来越暴躁,时间一久,他那方面的能力也不行了。我们逐渐没了联系……”
说完,凤姐早已泪眼婆娑,表情呆滞地望向窗外车水马龙的深南大道,那是深圳最宽阔、最气派的马路,标志性建筑之一。听得秦旋不知所措,她从不知道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风情万种的凤姐竟然还有那么悲情的二奶生活。她一边为凤姐悲伤,一边关切地递过一杯水,可是凤姐没有接。她突然把秦旋手中的塑料杯子打翻在地,又猛地用双手死死拽住秦旋的双肩:“妹妹,姐姐对你好不好”?秦旋吓得连连点头。
“上次那个黄老板看上你了。你好幸运啊,妹妹!一定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知道吗?”“这是他预付的二十万定金!”凤姐边说,边从一个牛皮纸袋子里往外掏崭新崭新的人民币,一捆一万,总共二十捆。牛皮纸袋子空了时候,茶几上多出一道钱墙,粉红色的,像春天姹紫嫣红的果园里即将成熟的桃子,十分诱人,过往者均禁不住垂涎三尺。秦旋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啊,一下子愣在那里。
这道钱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拼命追逐的啊,也许有些人穷尽一生也垒不起这么高的钱墙。而它,现在就真真切切地砌在秦旋的眼前。对,就是给她的!秦旋猛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疼。原来我不是在做梦耶!
“妹妹,你就同意了吧!姐姐只抽取一万元的佣金,用来交这个月的按揭,怎么样?”秦旋呆呆地说:“凤姐,凤姐,我好像在天上飘……”凤姐抚摸着秦旋的修长的美腿,喃喃地说:“黄老板就是看中妹妹这双美腿了,这是怎么样一双美丽的腿啊,会生钱,会生许许多多的钱!”
“妹妹,你脱下裤子,让姐姐好好亲亲你的美腿,好吗?秦旋一开始有些扭捏,可是看到凤姐那失望冷峻的眼神,她只好听话地脱掉牛仔裤、内裤,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凤姐的手开始在秦旋的腿上缓慢游移,从光洁的脚踝到顺滑的小腿,从平圆的膝盖到雪白的大腿,她慢慢赞叹着,抚摸着。然后,她竟低下头去亲吻秦旋的腿。每亲一下,每吻一声,她都会发出阵阵悲伤的叹息。
吻上大腿时,秦旋感觉到凤姐滚烫的泪水在一滴一滴往下砸。她正准备安慰凤姐,可凤姐却突然跌坐在地板上,泣不成声。
凤姐的泪,成为引暴秦旋内心那些委屈、那些不甘、那些耻辱、那些卑贱、那些媚俗的导火索。香蜜湖高档别墅的客厅内,两个风光正茂的年轻女人抱作一团,肆无忌惮大哭起来。泪水漫天飞舞,洒在深南大道正中央那翠色欲流的芭蕉叶上;哭声惊天动地,飘进上沙、下沙、皇岗那些二奶村里一朵一朵即将凋谢的鲜花里。
之二 冰冷的出租屋,腐烂的女尸
她们可怜不可怜?但凡能有裹腹之食,倘若维持生存之余还能存点钱,为了自由、自尊,哪个女孩愿意委身于金钱?
――――王春芳《1/4天堂》
丽娟虽是偏远农村土生土长的女孩,但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鼻腻鹅脂的她在十七岁那如花年华里,彰显的却是耀眼夺目的光芒。所以,当她随表姐乘轰隆轰隆的火车来到深圳宝安一电子厂的流水线时,仍然被冠以“厂花”的称号。
这朵“厂花”绽放尚未满一年,就被常在厂外转悠的大龄老乡小英喊去奔赴一项来钱快的事业--二奶。
丽娟的租用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香港老板,租用点设在福田区上沙村的某个出租屋内。刚开始,表姐很反对丽娟这样做,并且觉得丽娟变坏的责任全在她,毕竟是她把丽娟从老家带出来的啊。如果不是她,丽娟现在还是乡下老家那个天天在村口清澈的小河里浣洗衣衫的小姑娘。但是,随着丽娟每月汇往家中那汇款单上的数字不断攀升,表舅们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这让表姐的自责稍微减轻了一点儿。不过她仍然觉得对不起丽娟,所以经常会从关外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到上沙看望表妹。
后来,丽娟竟骄傲地易主,从上沙村搬到了水库新村。因为第一任承包人对她一点儿都不好,恁小气恁小气的一个富商,有钱人咋能那么小气呢?
第二任承包人仍来自香港,一个五十岁的秃顶老男人,在他那张布满麻子的老脸瞅不出两分人样儿,但,就是有钱。而且还有那么一丁点儿艺术细胞,他在商场尔虞我诈之外的最大爱好是画素描,虽然画得不怎么样。他可强着哪,每次做完爱,还精神抖搂地强烈要求丽娟当裸模,供他练素描。一张张雪白的绘图纸倾刻间被他涂抹得一塌糊涂,分不清上下左右、东南西北。但是他乐此不疲,并自诩“搞艺术的男青年”。
前段时间北大有位才女唱过:搞艺术的男青年,他们搞艺术是为了搞姑娘,搞姑娘又不止搞她一个啊……”。秃顶男人的上一任二奶就是个搞艺术的女青年――某婚纱摄影机构一位二十八岁的摄影师,但是摄着摄着就把来拍婚纱照的一个钻石王老五级别的准新郎给摄走了。秃顶男人当时感觉受了莫大的耻辱,有一种绿色叫帽子啊,所以,他总有意无意地提防着丽娟,避免又一顶绿帽子瞬间飞来。
时光荏苒,在那种每个周末焦灼等待来自香港的精液和金钱的日子里,丽娟的华美短暂青春不知不觉已结近尾声。可是,她怀孕了,秃顶男人很想要这个孩子,便给了她100万元。人民币到账不久,秃顶男得了一种很严重的性病,而且还传染了他香港的老婆。秃顶男人一口咬定丽娟在外面有别的男人,孩子也是个野种。丽娟死死否认。她主动提出去做dna检测。妈的,做你老娘啊?老子不做,还我100万,以后别让我看见你。就是为了钱才做这行,丽娟当然不会还钱。秃顶男人拿她没办法,气冲冲地夺门而去,还不忘回头:“你给老子等着”,颇具搞艺术的男青年之风范。
丽娟做了人流后,身体特别虚弱,这天表姐从宝安赶过来看望她。刚把苹果削好,屋子里就进来两个陌生男人,自称是派出所的,要找主人了解点儿情况,其中一个男人塞给表姐100元钱,让她帮忙买两包烟。还交代,不要在楼下的小卖部买啊,冒牌货太多,翠竹万佳知道怎么走吗,去那里买。表姐说,我知道,可是我回来时你们要是走了咋办啊?陌生男人说,我们就在这附近调查线索,肯定会碰到你的。
翠竹万佳有点远。表姐一个小时后才回来。在楼下按门牌号码没人应,丽娟的电话打不通。烟也没有人来拿。表姐气急败坏地回了宝安。
几天后,这栋楼内有洁癖的一个靓女愤怒地报了警,因为她实在无法容忍这扇开革开放的窗口在炎炎夏日臭气熏天,严重挫败了她作为深圳市民的荣誉感。
人民警察打开房门时,屋子里恶臭刺鼻,一片狼藉,血水横流,蛆虫遍布,实在惨不忍睹。那个曾梳着两条麻花辫,在清水河里光着脚丫浣洗衣纱的女孩,那个一笑露出两个喝酒窝,走到哪里都会是焦点的女孩,已经在僵硬冰冷中悄然离开了这座二奶村,离开了深圳,离开了这座她寻梦之始的繁华都市。
此案当年在深圳引起过小小的轰动,不过很快就被忙碌的人们遗忘。深南大道依旧车水马龙;水库新村依旧人来人往;写字楼里依旧你写我画;关外的工厂依旧违法加班;巡警队依旧偷看阿妹;罗湖口岸依旧熙熙攘攘,那些扛着大肚子、拖着拉杆箱、戴着金丝镜、满脸褶皱纹、秃顶又丑陋的老男人们来回穿梭,把精液来回输送。一切如旧。谁的死,谁的离开,都不会影响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路线;谁的悲,谁的泪都不会改变太阳从梅沙之波升起,在南山之巅落下。
police远不如电影里演得那么足智多谋、神机妙算、英勇无敌。至今仍没有人知道谁是杀死丽娟的凶手。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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