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岚阁在绍兴稽山公园的某条河畔，阁顶有古人大书特书一匾，道是“稽山在望”。进入阁门，有老汉迎出，说里面藏有百十幅题匾，多是明清与民国时期的遗存，颇为可观。我与同伴信步迈入，果在一楼、二楼见得许多古朴、儒雅或遒劲的大字，立觉翰墨之香扑鼻。

见有第三层，我们又攀援而上，不由大吃一惊。眼前竟是一个偌大的灵堂，整整齐齐排满花果香烛，极是惨白而肃穆。北首案桌的花丛中，斜靠一张老年人的遗像。北首更高的案桌上，直挺挺躺卧一具妇人的躯体，如同死尸。死尸前的矮床或矮椅上，有三四个老妇异口同声，像是在念经书，以求超度亡灵。我第一直觉便是：我们冒昧而入，恰好扰乱了人家的法事。正待满面羞惭而退，她们却齐齐搁下经书向我张望，其中一人甚至笑容可掬的过来，推开遗像后面的木门，示意我们到灵堂外的环廊观光。

我们急匆匆逃出，虽见得一楼四周的山水，果然不同凡响：稽山隐伏，依稀可见当年吴越争战的搏杀场景；一水如带，似乎承载了西子美丽如昔、为国献身、因蠡殉情的悠远芬芳；绍兴一城，因为兰亭的风流与沈园的哀婉，暗蕴了无限烂漫的诗意与灵气。但我念念不忘一座灵堂，心境渐被它诡异、淆乱的细节占据。以此俯视，污浊的河道中间，居然有人逆流而上浮游；另一侧的马路，被“正在施工”的屏障乱糟糟的一分为二；往来如蚁的游人，脚步或轻浮或沉重，都不轻松自在；几个老人在一座茶楼前的空地扭秧歌，唱片中的“毛主[xi]”如同她们雍肿、老朽的身姿……

我返回灵堂，径直走向先前开门的老妇：“您们都读经书？”她喜孜孜的回答：“你是有缘人，正好可以多多了解。”我问：“这满屋的布置，可是您的主意？”她说：“不是。这是八方来客的谢礼。他们到此求治百病，一求就灵，所以买来各种礼物答谢。”我问：“他们是在求谁？”她手指那张遗像：“白求恩大夫。”我说：“拜求一个死去的西方大夫，又能如何？”她说：“你再看那边，自然明白。”我随她往遗像侧旁观望，好不容易窥见一尊铜制的睡佛，隐藏在花果香烛的浓重阴影之中，仿佛置身于暗无天日的深牢大狱。我说：“既是释迦佛的造像，何不堂堂正正供奉？”她说：“别的不谈，只说这尊佛像，格外灵验。如果你们有病，不如也求治一回。”我说：“你是不是也有功能、术数一类的手段，可以为人治病？”她忙摇头，又不断点头：“是，不是；是，不是……”又不断朝佛像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又一边瞅佛像，一边瞅我表情，眼珠骨碌碌乱转，神色也贼不溜秋，似已早早打定什么主意。

其他几人也附和说：“你们真的可以求一求。”我问：“这位躺着的大姐，是不是正在接受治疗？”她蓦地坐起，满面春风言道：“既到神佛世界，哪里还有病痛！”我说：“真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开门的老妇已走向供桌，开始选些苹果、香蕉或水果糖。旁边有人对她嘀咕：“分给他们吃一些，他们就不至于错失机缘。”我与同伴立即往楼梯口后退，老妇几步冲过来伸出双手：“不急，不急，你们吃些东西再走！”我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从不接受这类物什。”她们在身后轻叹，我们则下到一楼，又遇见看守大门的老汉。我问：“三楼到底在做什么？”他神秘兮兮言道：“佛像由老板从外边带回，事情是我老婆在搞。”我说：“钱财虽是挣得，却不怕亵渎神佛？”他嗫嚅嘴唇，半晌无言。我说：“要拜释迦佛，何必旁供一个白求恩？没真正开光的佛像，哪里可以拜得？以治病的幌子求钱财，得到的只能是地狱……”

同伴怕我深入宣说，急以眼色示我，我便嘎然而止。我知道她想要阻止我的意思，她以为世人愚迷，谁听得醒世良言，反倒可能邪气高涨，诚如她的表姐。她的表姐先给我贴一个“异端”的标签，初一见面便立起一道厚重的城墙，坚决要把她真实的心灵与我所悟会的真知灼见阻隔。虽然在我面前，她极力装出很客气的样子，只是坚决排斥我的任何话题或观点，背后却将她的表妹痛骂一顿，说她必是撞见了巨骗，这世上哪里可能有好人；叫她再也不可和我往来，否则便不认她这个表妹；强行阻止她带电脑出门，强行反对她再带我进门。我却十分理解她：正在天津读大三，现在寄居到表妹家，亟待在绍兴找一份工作；先前读我关于《老子》、《论语》的文字，颇受惊动，现在唯因一个体制内的标签，连我给她的《大学生职业规划与就业指导》，也不愿浏览半句；她说她坚信她的书本与老师，即使它们不能帮她解决一个工作，也不能给她一个精神的归宿，甚至并不为她区分正邪、是非与真假；我生平遇到第一个如此“仇视”我的人，不因为我对她作过什么，而是因为她所领会的机制，正在将她的良知与天性吞噬。

再漫步于大街小巷，同伴已下定决心，作出属于她自己的选择。她说，似迎岚阁那般求神拜佛的妇人，除开倍增罪苦，如何可以超离三界；既已闻得真道，便是大缘，岂可因为一个人的阻挡而动摇；只有邪说歪理，才会塑造迷茫无助，痛失善念、神性与理智的“新新人类”；只有真理大道，才能造就心无阴影、思无障碍、胸无块垒的智者风度。我笑一笑，只是说，再往后来，你会明白，所有阻挡你的力量，其实也是成就你的力量；他们当前的表现只是假象，他们仍有清醒的一面在用心聆听，仍有某日幡然一变的极大可能；他们一生被无数教材、观念、经验及谎言蒙蔽，又被无数张牙舞爪、血口大开、不可思议的事件吓破肝胆，所以我们待他，只有怜悯，而后诚心救他。

2009-8-6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