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形文·声文·情文柴立中

发表于-2009年08月06日 下午4:53评论-9条

形文?声文?情文

——读归有光《项脊轩志》

前人谓文章有形文、声文、情文,今读是篇,豁然感悟,因不避简陋,拉杂出之。

题曰“项脊轩志”——“项脊轩”是作者书斋的名字,归氏自称“项脊生”,故以号名斋,称为“项脊轩”(或者反过来以轩名人)。“志”是古代的记叙文体,清人唐彪引伯鲁语云:“《字书》云:‘志者,记也。’……大抵记事之作也。”(《读书作文谱》卷十一《诸文体式》)

首句点题定位,既标明轩的“旧”、“南”、“阁子”三个特点,又为后文之主,伏一篇文字。而以文记之,“志”题破矣。这是开门见山的写法。第二句“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点明“阁子”的含义,上承第一句。第三句中的“百年老屋”,又接第一句中的“旧”字;“雨泽下注”则开启第四句的“移案”。四句话中,一句写书斋,二句写居人,三句写屋,四句写人,交错并出,异常匀停,而文句勾联,丝丝入扣。“又北向”句,反照“南”字,然后首写室中光线,次写人的修葺整治;写屋的焕然一新,又写人的怡然自得。写屋即是写人,写人就是写屋,情景交融,人和环境达到高度谐和的状态,与下文“诸父异爨”、人屋乖隔的“可悲”情景形成鲜明的对比。是反跌下文法。而人的修屋,皆因屋是“旧南阁子也”,内容上衔接自然,结构上与上四句紧紧相扣,看来漫不经心,其实却法度森严。正无怪乎人称其文“不事雕琢而自有风味”也。

上二节中,第一节句法长短差互,第二节则以四字句为主,句式整齐,音节铿锵,琅琅上口,充分把短句节奏快、多用以表达热烈欢快的感情的特点展示出来,极富音乐美。再辅以“人来鸟不惊”、“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苏轼《记承天寺夜游》)的意境,就生动形象地把作者欢愉、闲适的内心世界展示给了读者。而这一“可喜”的一幕,作者只是通过平实的叙述和“有意味的形式”(鲁迅语)带给读者的。作者并未直接抒情议论,读者却可通过优美的景物、和美的音节、有机的章法感受到含蓄宁静、恬淡自得的美。

黄秋耘先生用“至情言语即无声”来评本文,是确切的。老子说:“大音稀声,大象无形”,“至情”是不能用有声的言语来表述的,本文正是用“无声”的“言语”——事实(题材)、节奏、章法——来表达人生悲与喜的至情的,既是形文,又是声文,更是情文。

以上是写“多可喜”的,中间用一句承上启下的过文——“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一面收拾前文,一面放开后文,简劲有力。唐彪说:“过文乃文章筋节所在,已发之意赖此妆成,未发之意赖此开启,……总要迅疾矫健,有兔起鹘落之势方佳也。”(《读书作文谱》)梁素冶也说:“平弱无波,过文最忌,须如惊涛骇浪中满拽风帆,截江而渡。”这一过渡句正具此特点。同时,这一过度句一头连着大喜,一头连着大悲,由悲转喜都因为“余居于此”的缘故,不由让人想起“乐极悲生”、“否极泰来”的古训,富有哲理。这种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只有这样的结构方式才能产生。这也应该算做“无声言语”吧!黄先生说本文“开头只描写了项脊轩这座破阁子的清幽、静谧而又有点萧瑟、荒凉的环境,烘托出作者孤寂、凄婉的心情”(《至情言语即无声》)。从黄先生的视角来看,没有旁人的“破阁子”,“鬼都打得死人”,自然就“萧瑟、荒凉”;也自然令人“孤寂、凄婉”了。但作者归有光该不会是个感觉错乱的人吧,会把“孤寂”、“凄婉”视为“可喜”(而且还是“多可喜”的)?事实上,作者对项脊轩,感情上是喜爱的,但“喜”并不等于“热闹”、“人多”,也不等于“笑”,他的心境是平静不波的,感受是恬静、自由、闲适的。“万物静观皆自得”,人如小鸟一样,或“偃仰啸歌”,或“冥然兀坐”,自由自在,自得其乐,感受到天籁之趣(“万籁有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者才说“余居于此,多可喜”的。黄先生未能领会此点,因此认为归有光“孤寂、凄婉”。

以下写“多可悲”。

首以“先是”,表明“可悲”之事发生在前而“可喜”之事发生于后,但行文却先喜后悲,这也正是作者匠心独运处——悲事在先,难免恨事及屋;喜事在前,则可爱屋及“鸟”。所以,先写可喜之事,就能让读者喜欢这逼仄破败的阁子,从而易于体会作者对项脊轩的感情。

接着写项脊轩。项脊轩“室仅方丈”,足见其本为大房之一部分 的“阁子”,和大房是“通南北为一”的。原先并不是作者一人的书斋,故虽读书其中,未尝命为“项脊轩”也,只有等到“诸父异爨”之后,自立门墙,作者才分配到这间“旧南阁子”,稍加修葺后,才命名为“项脊轩”。好好的大家庭,分家之后,产生了许多不便,许多隐患。如“鸡栖于厅”,“东犬西吠”的混乱局面;“君子远疱厨”,可客人却要“越疱而宴”,也不是大家风范(古人云:“君子远庖厨”,故云)。这一切都是令作者痛心的事。人的做法是可悲的,项脊轩也无端遭到株连,更其“可悲”。然而作者写来,却能“怨而不怒”,只有一句“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表示对分家之事的酸楚和痛心。为什么呢?篱笆是通风透光的,“透明度”很高,并且可以随时拆除;变成墙(砖石砌的或泥沙垒的)后,音声阻隔,各自为阵。父辈间的那种裂痕,人与人之间的那种隔膜就可以想见了。言在此而意在彼,明写屋而暗写人,含蓄隽永,称得上是“大手笔”!

行文至此,要写下去,只好对分家之事发表议论了,但这样太直露,破坏了全文的基调,失却“温柔敦厚”的宗旨了;不写么,则“可悲”之“多”又不能自圆其说。这可以说是进退维谷,山穷水尽了,但作者偏能旁生枝节,抬出一个与诸父不同行,甚且与家人也不同类的“老妪”来。“形”似极散,“神”却不散,因为老妪“尝居于此”南阁子之中。笔断意连,深得文章的断续之妙。陆游“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诗句,可以移来形容。

而“老妪”一出,即 可牵连一片,于是下文写“大母”,写“母”,写“姊”,甚至还写到上百年前的大母的祖父“太常公”等许许多多的亲人。文章陡然绝处逢生,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令人叹为观止!然而事虽琐碎,人虽复杂,作者却能一以贯之,散而不乱。在文字上处处点明“项脊轩”,如“尝居于此”、“室西连于中闺”、“而母立于兹”、“娘以指扣门扉”、“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读书轩中”、“默默在此”等,虽云记事,却全方位地展示了“项脊轩”的全貌,使文章前后勾连,不但“神”不散,连“形”也不散了。而这一部分所记之事,无一而非“可悲”的,这又在内容上照应了“过文”中的“多可悲”。要记的事虽然琐细零乱,但作者匠心独运、妙手剪裁,缝以感情(“悲”)的经线和空间(“项脊轩)的纬线,作成了一篇锦绣文章,真是“圣于文”(金圣叹语)者也!

另外,在句法上,开头部分以四言为主,整齐均称,这一部分却一反故态,长短参差,错杂无章,并且在洗炼简劲的文字中夹杂“呱呱”之类的摹声语及“娘”之类的口头语。这看似受题材的限制和为了刻画“老妪”的声气,但我们不妨说是“悲”的缘故。怎么说呢?四言一句的短句,节奏感强,韵律优美,不妨视为“乐音”;长短不一,杂乱无章的句子,则仿佛是“哭声”或“噪声”。“乐音”使人喜,“噪声”则令人心烦意乱,加之所发生的事情本就使人不快,“阁子”令人怀思,就不由让人悲从中来(“令人长号不自禁”)。这种“无声言语”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作者不厌其烦地详细描摹,最终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读起来时断时续,忽短忽长,恍若嫠妇夜哭,声、情并茂。这种句法上的处理,已达到了文章的化境,要以味外之味求之。不必看内容,单听节奏(拍)就能生悲喜之情,这大概是古人“形文”的真正含义吧。

写完人事的“可悲”,作者突地又接入轩的“可悲”。人的悲上文已说过,轩的悲则是“凡四遭火”。譬诸人,则“一之已甚,岂可再乎”,而况倍之?但轩有神护着,“得不焚”,人却一去不复返了。对比而言,轩可悲,人尤其可悲。写时,作者又不直入轩,而是先去“轩东”的“厨”写来,再写轩,后写人,最后才落到轩上,如同书家“无平不陂”的写法,一波三折,跌宕多姿。前人云:文似看山不喜平。这一篇足以当之 。

“项脊生曰”一段,效司马迁《史记》的笔法,表明作者写本文的用心,属于议论,略过不提,来看他补叙亡妻的末段。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为此志”,定下时间的起点,作为下文“后五年”、“后六年”、“后二年”的参照物,我们称这种写法为“定位”。“定位”好比是八股文的“题”,有了“题”,才能“破”,才有下边的起承转合一篇文字。归有光虽以“唐宋派”古文名家,但却是明代举业八大家之一,著有《文章指南》之类的时文理论著作。《明史?文苑传》称“明代举子业最擅名者,前则王鏊、唐顺之,后则震川、思泉。”(参见田启霖编《八股文观止》),那么,他的“古文”难免不受“时文”的影响了。这样,则上述的时间“五年、”“六年”、“二年”等即可视为对“余既为此志”的承了。下文就以时间为经、以项脊轩为纬,组成明线;又以“人去楼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悲痛之情为暗线,记述了亡妻的言动,虽仅是只言片语,又琐琐不足道,但一纳入这个由时空和情感构筑起来的立体“坐标”之中,一切似乎都“活”了,于是睹“屋”思人,感“时”下泪,身边的一切事物,包括不可或离的时间和空间都教人泪下。因此,虽然“复葺南阁子”,“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只好逃异地,走异路了。

最末一句说:“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是“至情言语”,但有声的语言只说亡妻种的枇杷树已经长大了,而“无声”的言语,却在于睹物思人,令人声断气绝。篇末这一句,置于上文的“立体坐标”中,给人一种深遂的历史感,沉重的生命感,从而激发了久已蓄积的思念之情、悲痛之情和身世之感,顿时变成“激发感情的酵母”(黄秋耘语),催人泪下。这好比看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人多在听见“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词时流泪,但这并非是这歌词写得如何感人,而是观众看了刚刚发生的那些动人之事后,本就想哭,现在乍一听到这种“知心话”,就忍不住要下泪。而一个没有看过电影的人,即使听到这歌,虽然也受感动,恐怕不至于流泪的。篇末这一句,就仿佛一首抒情歌,听起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所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大约指此吧。

另外,这一句还有一种妙处,就是把情感写活了,人的思念、痛苦之情会随树的长大而长大(加深),化静为动,以无情写有情。归有光之前,如李煜词《虞美人》:“问君能有必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白诗《送孟浩然之广陵》:“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等有此境界,能遵循“不到顶点”的审美原则,融情入景,把静态的、抽象的情感转化为动态的、具体的、生长的形象,收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参见钱钟书《七缀集?读〈拉奥孔〉》)。

总之,本文结构缜密,法度森严(形文);语言洗炼,音声和美(声文);抒情寓于平实的叙事之中,含蓄隽永,真挚感人(情文)。文、情并茂,艺术性强,信为“明文第一”(黄宗羲《明文案序》)。 

柴 立 中

丁丑秋十月作于关岭民中

附录:

归有光《项脊轩志》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积(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

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其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柴立中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燎原百击点评:

旁征博引,析句解意,一篇《项脊轩志》所涵形、声、情清晰现于读者眼前。条理分明,剖析全面,读之较前更有所得,好文共赏。

文章评论共[9]个
燎原百击-评论

不可多得的文字,问候朋友。at:2009年08月07日 凌晨0:17

柴立中-回复请茶。 at:2009年08月07日 下午4:23

半斤-评论

欣赏朋友佳作!at:2009年08月07日 凌晨0:23

静月清荷-评论

欣賞佳作,問好朋友!at:2009年08月07日 清晨7:36

柴立中-回复谢关注! at:2009年08月07日 下午4:23

山野文選-评论

烟雨文学网站的杂文编辑尘世祥人与云生云灭自在风两位编辑,最喜欢退我的稿子了,他们两人已经多次毫无正当理由地胡乱退过我的多篇稿子,并把我给搞得很迷迷糊糊不知所以然。 我的一些被他们两人所退掉的稿子,在其他大多数文学网站上不但没有被退稿,相反很多还都被推荐,其中还有某些文章被推精。 我还真就纳了闷了:为什么内容完全一样的文章,在尘世祥人与云生云灭自在风两位编辑的眼里就一文不值,以至于非要封杀而不可,而在其他很多文学网站上,就往往能得到编辑们的认可,甚至还给我的文章推精推荐呢? 这两位编辑,要么喜欢指责我的杂文“言辞激烈”,要么喜欢指责我的杂文存在“人身攻击”之嫌,要么干脆就给我来个“文章语言有待商榷”等莫名其妙的理由而胡乱退我的稿子。 作为杂文来讲,言辞用的稍微激烈点,就一定是错么?至于“人身攻击”,那也要看是针对谁,杜木林这个垃圾用卑鄙无耻的下流语言问候过我的父母在先,而我的做法也不过是去揭发杜木林这个文坛败类的真实嘴脸罢了,我究竟在我的文章中“人身攻击”了谁? 至于诸如“文章语言有待商榷”之类的莫须有罪名,请两位编辑恕我不予认同:究竟什么样的文章语言不用商榷?又究竟什么样的文章语言有待商榷?两位编辑是否能准确地定义得出来? 这两位编辑,素来就看不惯我写的大多数杂文,而我完全能理解这两位编辑针对我个人的主观偏见,但两位编辑先生,你们总不能用个人的主观偏见来审核我的文章吧,如果编辑个人的主观偏见都可以作为审核杂文的筹码,那么很显然,两位编辑实在算不上是合格的杂文编辑。 我写这篇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和这两位编辑先生探讨一下审核杂文的依据问题,如果有人打算把我这篇商讨性杂文刻意地理解成为攻击两位编辑,那我也实在没办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 我希望两位编辑能正视一下在你们的审核过程中所出现的问题,这也是对两位编辑的苦心忠告:请千万不要再把你们个人的主观偏见,作为审核杂文的筹码了! 2009年8月7日 山野居士at:2009年08月07日 中午2:32

山野文選-回复借朋友的宝地发一下,可别吝啬啊,呵呵问好朋友! at:2009年08月07日 中午2:33

柴立中-回复古人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只要用真心去写,别人认不人可,有什么关系呢?问好朋友! at:2009年08月07日 下午4:22

爱耳儿-评论

真长也!at:2009年08月14日 下午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