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头村要选木匠了。这可愁坏了村里唯一的木匠谭木匠,谭木匠家世世代代都是木匠,祖传的手艺,走遍县里也没有几个赶得上他的。作为村里唯一的木匠,谭木匠对自己的活一向很满意,石头村大大小小一百多户人家没有不经过他手艺的。这回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木匠居然要选,干了十几年木匠活的谭木匠糊涂了。
选木匠这回事有来头,前几年村里选上的老石村长选上了瘾,选完村长选支书,选完支书选代表,选完代表选妇女主任,选完妇女主任还选了村会计。实在没的选了,村委会研究,村长拍板,要选木匠。
谭木匠耷拉着脑袋蹲在家门口抽烟,院子里放着他的木匠工具,这是他吃饭的家伙。还有一件未完成的“作品”,一个床头柜子,还缺个门他也懒得装。谭大娘见儿子蔫了,心里也没啥主意,喃喃地说,娃啊,这是咋回事嘛?村里不就你一个木匠吗?怎么还要选的了?选不上还不让干木匠活了?这木匠还要咋选啊?要不你上你老石叔那问问去?
谭木匠弹弹烟头,对,得问问去。
谭木匠站起身就走,谭大娘在身后直叫喊,哎,娃,你老石叔家在东头,你往西走干嘛?
谭木匠没有回头,我上供销社买瓶酒。
谭木匠是个三拳打不出个闷屁的人,手艺精,说话却木讷。站在石村长家门口好久,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这时候,石村长出门倒水,一见谭木匠,招呼道,哎,这不是谭家大侄子吗?怎么不进屋啊?快进来快进来!
谭木匠木木地跟着石村长进屋,石村长热情招呼,大侄子你坐,我让你婶给你倒水。
谭木匠没有坐下,把手中的酒瓶放在桌上,叔,您喝。
石村长生气地说,你这是干嘛?有事就说事,这是行贿,这是腐败你知道吗?我是国家干部,你这是在让我犯罪。石村长气得直敲桌板。
本来就胆怯的谭木匠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双手不住地搓衣角,想把酒拿回来,又觉得不妥。
既然你一番心意,我就暂且收下,但我警告你,下不为例啊!石村长把酒放到桌下。谭木匠松了口气,觉得酒收下就好说话。
你是不是为选木匠的事来的?石村长一语道破。谭木匠被道破心思,不由得不好意思,讷讷地说道,叔,我没其他啥意思,就想问问这是个咋回事?村里不就我一个木匠么?咋还要选呢?
你懂个逑!石村长仿佛一下子精神上来了,我说你啊你啊,就知道埋头弄你的锯子,思想意识咋这么落伍呢?这叫啥?这叫民主!民主你懂不?
民主我懂,可是不就咱一个木匠么?咋选?
石村长掏出一根烟,谭木匠以为要递给他,伸出两根手指去接,不料村长自顾点上了,谭木匠尴尬地收回手。石村长抽一口烟,意味深长的说道,失责啊失责,咱们村年年评上乡里先进,没想到还有你思想这么落后的份子。今天叔给你讲讲,让你接受一下政治教育。木匠是多么重要的职位,你是知道的。全村家家户户都要做家具,都要修修木头家伙,这么重要一个岗位,关系到咱们全村人过日子,你说能随便吗?现在社会都民主了,要让老百姓自己选出来的木匠,老百姓才能放心,所以要选举!要选举,才能跟得上时代,这么重要的岗位不能随随便便定下来,这样你能理解不?
谭木匠环眼看了一下村长家他亲手做的家具,迷糊地摇摇头。
唉,说你顽固不化啊!石村长好像痛心疾首,这么跟你讲吧,从今以后,木匠就是我们村委会的成员,就像村会计、妇女主任一样。而且,村里给发工资,待遇么……村长顿了顿,对了,就像那公务员,公务员知道不?
谭木匠丧气地回家,他觉得他还是没有明白,他开始后悔小时候没有好好读书,都一心埋在木匠活上了。谭大娘见儿子蔫着回来,心里急了,娃啊,问来了没?到底咋个回事?
谭木匠呆呆地望着娘,半响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说道,老石叔说,木匠是公务员。
谭大娘睁大眼睛,说,公啥?有母的不?
(二)
第二天,村里贴出了木匠候选人名单。据说这次选举是自己报名,再由村委会挑选出来几个候选人,再由全村人从候选人中选出一个。因为谭木匠是村里唯一木匠,所以无须考核,直接参与竞选。
除了谭木匠外,还有三个候选人,一个是王屠夫,一个李裁缝,还有一个张拔牙。
村里人问王屠夫,你一个屠夫怎么去选木匠?你会木工活?王屠夫一脸不屑,木匠使啥刀,有俺这口屠刀大不?同样是刀,俺刀比他大,为什么俺选不得?
村里人问李裁缝,你当裁缝的又不会使刀斧,你怎么也去选木匠?李裁缝有点文化,慢条斯理地说道,木匠干活要修修补补,我裁缝干活也是修修补补,同是修补天下,又何分你我呢?
村里人又问张拔牙,你不拔牙了,会当木匠么?张拔牙一脸坏笑,阴阴地说道,见过拔钉子么?要不给你牙上试一下。村里人都被张牙舞爪的拔牙钳吓走了。
谭木匠蔫在床上好几天没有下床,可外面的动静老大,天天听王屠夫李裁缝张拔牙三个走街串巷吆喝拉票。
这天谭木匠家门敲得老响,像是要把房子敲塌下来。谭大娘打开门,只见王屠夫裂着嘴巴,提着一条猪蹄,乐呵呵地走进来。王屠夫一进门就吆喝道,大娘,这条腿您收下,您老别客气,要是小谭不想参选,劳您投我一票。据说王屠夫给全村每家都送了三斤肉,宰了十几口猪。给三个竞争对手都送了一条腿,意思是这木匠他王屠夫选定了,表表决心,表表心意。
下午门又响了,轻轻地敲了半天谭大娘才听见。只见李裁缝笑眯眯地拎着三双布鞋站在门口,慢条斯理地说道,谭大娘您好,这是小可一点点心意。厚底粗布,包您走山路穿两年不破。也没什么其他意思,就来看望一下您老人家。小谭呢?他还好吧,呵呵,那我就走了。据说李裁缝号召他们全家以及所有的裁缝朋友连夜赶了几百双布鞋,全村每家都送了三双。意思是,鞋子穿在脚下,心里才会想着他李裁缝。
王屠夫和李裁缝都送过东西了,全村人都在想着张拔牙会送什么东西呢?总不可能为全村人免费拔一颗牙吧?
这天晚上,天漆黑漆黑,谭家的门像被老鼠咬一样响起来,谭大娘以为是野动物要偷鸡,拎着扫把打开门,一看居然是张拔牙,他像是被人看见似地把一包东西往谭大娘怀里塞。谭大娘打开一开,竟是两条香烟。张拔牙悄声附耳说道,让谭木匠使劲抽,抽坏了牙,上我那免费拔。据说当晚,全村每人收到一条烟,连80岁的老太和半个月的娃娃都不例外。号称拔牙准备要从娃娃做起。
谭大娘慌了,对谭木匠说,你看他们都送东西了,咱可怎么办?万一选不上怎么办?娘俩靠什么过活啊?
谭木匠眼神呆滞,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全村就我一个木匠,我爸爸是木匠,我爷爷是木匠,我爷爷的爷爷也是木匠,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谭大娘心里急,娃,要不咱也选选吧,听你老石叔说,选上了不用干活,每个月都有五百块可以拿呢!
谭木匠没有理会,依旧呆视天花板。谭大娘自顾说道,他们送肉送鞋送香烟,咱送什么好呢?全村这么多人,每家做个小家具也来不及……
谭木匠突然从床上弹坐起来,娘,咱也送!
据说当晚谭木匠家的木匠活声音没停过,一会儿是砍,一会儿是削,一会儿还钉。闹得附近邻居都谁不着觉,不过大家都知道谭木匠明天肯定要给村里送东西了,也就忍忍不吭声了。
第二天一大早,谭大娘见儿子坐在院子里,地上都是木屑。谭大娘问,娃,你做的东西呢?
连夜给送了。
都送了?送啥了?
没,就给他们三个送了,给他们每人做了一个都要用的东西。
那就好,那村里其他人呢?咱也得送啊!
以后自然会问我要的。
谭大娘没敢多问,这时门像是惊雷一般响起来,门外时石村长的声音,谭木匠!谭木匠你给老子滚出来!
谭大娘慌忙打开门,只见石村长领着王屠夫李裁缝张拔牙三个怒气冲冲站在门口,眼里像要喷出火来。王屠夫拎着屠刀,李裁缝拿着剪子,张拔牙提着拔牙钳,一副拼命的样子。谭大娘吓坏了,堵在门口,急道,你们这是干啥?有话好好说啊!咱娃不是送过东西了么?
王屠夫,就是送了,老子才要砍他。
李裁缝,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张拔牙,哼!
石村长怒不可遏,伸手一挥,抬进来!
齐刷刷十几个小伙子抬着三口棺材进来。你看他送的什么东西?我们是搞民主选举,不是搞恐吓!石村长气着说,这小子愣是用车推着棺材送到人家门口,这算什么意思嘛?
谭大娘拼命道歉,还赔了礼,这才罢休。谭木匠不吭,把棺材又劈成了柴火。
当晚传出消息,说选举木匠取消了。谭大娘才松了口气,第二天又出来消息,村委会决定改选举为招聘考试,工资每月提到800。全村自主报名,报名费50,手续费50,培训费50。
(三)
村里人都说谭木匠疯了,原本少言寡语的一个人现在话特多,但说来说去,就只有一句话,全村就我一个木匠,我爸爸是木匠,我爷爷是木匠,我爷爷的爷爷也是木匠,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村委会贴出告示,说招聘考试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笔试,第二部分是面试。石村长说了,要跟得上社会的发展,要提高文化素质,要保证岗位水平,就必须考试。考试是选拔人才的唯一标准!
谭大娘,娃,150块钱娘帮你交了,咱家就靠你养活了,娘也没办法,你就委屈下。
谭大娘,娃,你爹死得早,娘就你一个娃,你得为娘争气啊。
谭大娘,娃,咱有真本事,考就考嘛。咱不怕。
谭大娘,娃啊,你倒是说句话啊,娘为你揪心啊!
谭大娘,娃,对面三婶说了,你考上木匠,她家小翠就许给你。
…………
第二天的谭木匠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改前几日的颓靡,好像重生了一般。见谁都热情地打招呼,乐呵呵地笑个没完。笔试在一个月以后,这个月谭木匠不动刀斧子,动起了笔杆子,天天捧着书本。书本还是问邻居上小学的小侄子借的,看完了小侄子的书,又问上初中的大侄女借,还老往村委会借报纸。愣是用他读小学时认的几个字在一个月里看了一辈子要看的书。
以前的谭木匠是那么说话,现在的谭木匠是这么说话。
谭木匠,老石叔您好,您老辛苦了,这么晚还在忙,咱村生活质量提高都是靠您老啊!
谭木匠,沈姨您好,哟,小侄子都长这么高了啊,这么俊的小伙子,真是您的福气啊!
谭木匠,王屠夫您好,您老就是我大哥,这么多年来您都照顾着我,以后有事跟兄弟我说一声,能帮忙的一定办到。
谭木匠,哟,孙会计,您好您好!孙伯身体还好吧,这是一点小意思,意思意思……
谭木匠,我,是村里的唯一木匠,都靠乡亲们赏脸,给我口饭吃。要是我考上了,一定会为全村人服务,全心全意为石头村的经济建设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贯彻落实实事求是精神,踏踏实实为每一户人家贡献我的手艺,请大家放心……
…………
村里人大多没什么文化,报名费用又那么贵,全村共报了5个人。埋头苦读的谭木匠在第一轮笔试中顺利过关,淘汰的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李裁缝。读过一个月书的谭木匠和读了几年书的李裁缝将要在面试中一决高低。
李裁缝放出话来,我李裁缝读了十几年书,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能说会道,区区一个木匠怎么会是我对手?
为什么李裁缝这么有自信,谭大娘对谭木匠说,刚我听隔壁李阿姨说,李裁缝给村委会每个委员送了两条大中华和一件大棉袄,面试的考官都是他们。娃啊,你一个月没干活了,家里快揭不开锅了,咱怎么办好?
谭木匠低头沉思一会儿,突然问道,娘,你今天五十刚出头吧?
谭大娘,娘都五十三了,你问这个干嘛?
谭木匠,娘,你五十三了,可看上去还是跟三四十岁的女人一样风韵。
谭大娘脸上抹过一丝红晕,你这个娃,说这个干嘛?
谭木匠,我的意思是,谭木匠也五十多了,可还是单身……
谭大娘,你说啥??
(四)
谭大娘坐在院子里,望着星空,脑子里回忆起谭木匠小时候的事情,记得谭木匠六岁的时候,和村子里的孩子调皮,去偷村头的葡萄,被抓住一顿痛打,硬是抱着破碎的葡萄不肯松手,娘,你吃,葡萄颤抖地送到谭大娘嘴里的时候,她哭了;谭木匠12岁的时候,跟着他爹外出学手艺,稚嫩的双手磨出了血块和老茧,回到家乐呵呵地把一件袄子披到谭大妈身上时,她哭了;谭木匠18岁的时候,谭大娘病了,干了一天活的谭木匠硬是把谭大妈凑个村里背到县医院,60多里路,鞋子都磨破了,她又哭了。
今天晚上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谭大妈好像又看到了他爹的脸,他爹死前对她说,我走了,娃就靠你拉扯了,无论如何你都要让他过上好日子。
谭大娘又哭了。
她默不作声,回到房中,把藏着过节穿的红袄子翻出来,对着镜子把一把把疏散的头发理整齐,然后默默地出了门。
夜晚的村庄没有路灯,很黑。基本上所有的村民都早早睡觉了,李裁缝家的灯那天晚上亮了一下,然后又暗了。
第二天,李裁缝放出话来,说自己年纪大了,决定放弃面试,不想当木匠了。
所有人都认为石头村唯一的木匠谭木匠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当木匠了。
村长的意思是,面试走走过场还是要的。
谭木匠那天在家好生打扮了一番,西装皮鞋,三分头梳得贼亮。他自信满满,提前在村子里放出话来,说要把第一个月的工资请全村人吃一顿。
谭木匠哼着小曲,来到村委会。村委会的大院里坐着委员们,石村长叼着烟,坐在最中间,一脸严肃。
谭木匠看到了一个不该看到的人,张拔牙。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来干什么?石村长说道,小谭,你来了啊?临时通知你一个决定,经我们村委员开会研究决定,由于李裁缝的退出,为了保证考试的竞争性,我们一致同意由张拔牙代替李裁缝参加面试。你有没有意见?哦,你有意见也没关系,意见可以保留,面试现在开始吧。
谭木匠仿佛被雷击中了,突然感觉脚很软,又突然感觉天很旋。他的脑子里只记得当时张拔牙一脸得意的坏笑,却丝毫记不得那天他自己说了什么,甚至有没有说过话都忘记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依稀记得好像在路上看见对面小翠她娘三婶急冲冲地往张拔牙家赶,乐呵呵像吃了蜜一样甜。
石头村唯一的木匠落选了,张拔牙通过严格的笔试和面试,顺利成为了石头村第一位选出来的木匠,享受石头村公务员级别待遇,每月领800元保底工资。
村子里后来都在谣传,说谭木匠把老娘送到李裁缝嘴里,可人家张拔牙把妹妹送到了石村长床上。这也只是谣传,谣传的意思是哪怕是真实的,也永远不会被证实。
据说谭木匠是真的疯了,不洗脸不刷牙不换衣服,每天碰到人就反复重复一句话,全村就我一个木匠,我爸爸是木匠,我爷爷是木匠,我爷爷的爷爷也是木匠,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后来张拔牙和小翠结婚的时候,接新娘路上张拔牙碰到了谭大娘,他说,大娘,你家儿子疯了,你好好管住他,别让他乱跑。
谭大娘呆呆地看着张拔牙,突然咧嘴笑起来,露出了满口黑牙,说道,全村就我一个木匠,我爸爸是木匠,我爷爷是木匠,我爷爷的爷爷也是木匠,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村长放出话来,明年村里选牙医,用才艺表演和短信投票的形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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