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伏之中,一个人在家看电影。央视电影频道播放的老电影《风流千古》已接近尾声。拭去眼角的清泪,朦胧中只见画面上的陆游在唐婉抑郁而亡的“梦断香销四十年”后,于75岁时重游沈园时写下了:“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悼亡诗。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诗的开头以斜阳和彩绘的管乐器画角,把人带进了一种悲哀的伤感情调中。作者竭力寻找可以引起回忆的地方。他看到了“桥下春波绿”一如往日,感到似见故人。只是此景引起的不是喜悦,而是“伤心”回忆中的“曾是惊鸿照影来”。回想44年前,唐婉恰如曹植《洛神赋》中所描写的“翩若惊鸿”的仙子,飘然降临于春波之上。44年后,照影惊鸿已一去不复返,可惜,沈园终究留不住陆游与唐婉的身影。然而,此心不死,此“影”将永远留在心中。可谓是:惊鸿一去杳无踪,柳絮轻舞任西东。
弱柳轻扬,柳絮满天,江南的丝丝小雨一直漫天飘洒着,湿润了古老的小城,湿润了魂萦梦绕的沈园,湿润了这双爱恋你的眼睛。画面上又见柳絮满天飘,随风飞舞的柳絮,涌动着激情的浪漫。在沈园的烟雨中,我被你远远的牵引着,我看到了,我看到用八百年凝结成的眼泪淹没了江南烟雨里那缠绵幽怨的爱情,我看到了那个活在宋词里温婉的女子款款而来,我看到那个“美人终作土”的哀怨佳人从八百年不堪的幽梦中翩然而至。春如旧,人空瘦,园壁斑驳,垂柳轻拂下的那一泓碧水已不再清澈,绿荫婆娑里的青青竹林没有了生机。爱作古,歌如故,我又想起了陆游的“枫叶初丹桷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的诗句。
沈园,是陆游与唐婉相识相恋的地方,既是他们的伊甸园,又是他们爱情的归宿。分别10年后,再次相逢在沈园,唐婉殷勤侍酒,陆游深感其情,在园壁上题了流传千古的《钗头凤》。唐婉读后百感交集,含泪和词一首。此后不久,唐婉郁郁寡欢,怏怏而卒。二词绝望凄楚,缠绵悱恻,感人至深,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唐婉词尤甚。于是,沈园就成为陆游终生魂牵梦萦的相思地。看着电影中人物的伤感,我的感伤与片中人一样,如柳絮在烟波浩淼间飞舞。两行清泪也随着“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凄婉而轻轻滑落……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其中不乏刻骨铭心的眷恋与相思,也充满不堪回首的无奈与绝望,真是荡气回肠,震慑人心。断墙残垣,千古绝唱,一首挽歌唱了八百年,沈园的雨落了八百年,沈园的柳絮飘了八百年。我于屏幕上的画面中,迎着微风凝眸于春野,信步于垄陌,摈除了红尘里喧嚣,世俗的浊气,让一颗浮躁的心,在片刻间宁静,在春晖中致远。蓦然回首,柳絮飘飞,飘落一地的思绪,如流失的岁月支起一支长笛,吹奏出一生的纷纷扰扰。落花深处,醉卧却不成眠,梦虽半醒,仍几分痴狂,如醉后跌落一地的酒,淌下了几处迹,如在飞的雁群,声过无痕。
窗外无风,烈日炎炎,没有开空调,却感觉到有些清冷。电影中《风流千古》画面上是春如旧的初春,配乐的凄婉苍凉,哀怨的诗词,演员淋漓尽致地表演,如声声啼血。我的耳鼓中充盈在那丝竹般的弦乐声中,我冰凉的纤手和我慵懒的目光,却停滞在千古风流、两阕传唱八百余年不衰的诗作“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墨香中。我用味觉敏感的舌尖,轻轻舔一舔腮边那一头尖尖、一边圆圆,晶莹的、轻轻顺着我清瘦的面颊而滑落的泪珠儿,便感觉到有些淡淡的咸味儿。我不知道这淡淡的咸味儿里,深藏的是相思的苦还是思念的累,是生离的愁还是死别的恨,是爱到不能爱还是聚到终须散、繁华过后成一梦那有缘无分的感触……
凡物生而善,凡情生而真。沈园十里水榭花深处,春波荡漾,柳丝袅娜。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柳絮,曾经见证了这一对才子佳人最美最真的感情。27年前,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被陆唐的爱情故事深深的感动着。27年后再看这部旧片,依然那么感动。影片始终沉浸在复古的建筑中,弥漫在复古的旋律里。一部老电影,让我又一次在那残红飘落的花树下,看到了唐婉的无力斜倚,暗暗咽泪的身影;一曲琴瑟相合、举世无双的《钗头凤》,让我在慢读与细听中,读懂了陆游的哀愁,听懂了唐婉的凄婉;人生的千般情,万般愁,尽在恍惚痴怔中。尤其是在陆游81岁高龄来到沈园时,睹物伤情,痛切肺腑地吟道:“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只见一个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老人,对满树梅花,吟“只见梅花不见人”,泣不成声。试想:这是一个怎样的旷世痴情者啊!
柳絮漫天,恨今生情深缘浅;惊鸿照影,望长天浮云缱绻。去词里大浪淘沙,在文里沧海为田,让文字追随着落红,寻找最后之归宿。对陆游唐婉的爱情悲剧,看过的太多。曾经看过电影《风流千古》,看后在观后感中我写道:那仰天长叹的不是才华横溢的陆游吗?满面尘霜,须发皆白。他已是形容枯槁,痛不欲生。看过京剧《钗头凤》,我在日记中写道:那面壁吟咏的不是秀美柔雅的唐琬么?碧色绣襦,长裙曳地。她亦是神情凄凉,泪流满面。看过越剧《陆游与唐婉》,我写道:唐琬走出陆家大门时,那眼神该是怎样的哀怨、惆怅和恋恋不舍?看四幕话剧剧本《钗头凤》,我又写道:生命可以结束,爱却没有尽头,能千古传唱的,都是爱情的神话。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陆游一生“一扫宋词纤艳之风”,也写出了如此缠绵绯侧之作。唐琬的一滴清泪,缠绵悱恻了整个南宋文学史。电影中古典而宁静的音乐,伴奏的朗诵,恍如徘徊在那悠长而寂寥的雨巷。沧海一粟,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上,人都是这样的渺小。在生命限处,爱在申辩自己的永恒价值。再次看罢这部老电影,我在日记中写下了越剧《陆游与唐婉》中的唱词:“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为什么重托锦书讯不回?为什么晴天难补鸾镜碎?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山盟海誓犹在耳,生离死别空悲哀。沈园偏多无情柳,看满地,落絮沾泥总伤怀……”
酷暑的八月,无风的二伏。又一次看罢电影《风流千古》,让我的思绪推开岁月那扇尘封的门,蓦然间发现自己已走过了历史的长廊,置身在了南宋的春天里,又一次聆听那“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浅唱。滴下钗头多少泪,沈家园里草犹悲。惊鸿不在,柳絮不飞。片片落下的黄叶,在池台独守了多少年寒冷的涛声……
-全文完-
▷ 进入文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