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年3月17日,我所在的云南河口边境第一线114兵站,接到了回撤第二道边防线——屏边县城的命令。
其实,在早几天就听说“对越自卫还击战”要结束了,已经达到了惩罚挑衅者打出军威打出国威的目的,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命令,因为我们是后勤,应该是走最后的。
回撤时,我们排走在最后面,前面大卡车刮起来的尘土,就全数该我们吃,篷布封死的大卡车里如蒸笼,都把脑壳拱向车屁股,那像烟雾一样腾起的尘土,非常细致地进入到耳朵沟,嘴唇,鼻孔,眉毛和帽圈以下的头发上,整张脸给抹了层蜡似的,这时就是满口大黄牙的人笑起来都全是白的了。我们就这样满身征尘,浩浩荡荡往屏边赶,这时排长才告诉我们说,屏边是个苗族自治县,我们将要回撤到那里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整休生活,我们都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充满了好奇,当我们的大卡车到达离县城约有一公里样子的地方时,突然出现了个高大的凯旋门,使人为之惊喜!门楣上宽大的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人民子弟兵对越自卫还击胜利凯旋回归祖国怀抱”的字样,大卡车徐徐进入凯旋门后,公路两边站满了迎接我们的队伍,公安,地方党政机关,文娱团体,学校学生,和各族人民群众,敲锣打鼓,花环滚动,载歌载舞,欢声雷动,一片歌如潮花似海的欢腾场面。
我的排长是个湖北人,长得竹竿似的,喉结特大,高高的突在那里,好像用手一碰就会发出声音似的,我们都叫他猴头。由于我们排还要负责随车带走一些战利品,所以就坐了两部大卡车,又是走在最后,见此场面,我们这帮20来岁的小伙子还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心情开始躁动起来,突然听见喉头一声喊:“停车!兄弟们下车吧,好好感受下祖国母亲的温暖!”(因为在我们前面的汽车都是一档在慢行,人都在车后步行)。于是,我们兔子般跃下汽车,排好队,整齐地慢慢从夹道欢迎的人群里穿行,我们始终甩起军礼,人民群众流着眼泪,看着我们这些满脸是汗和尘土的年轻士兵,有的群众手上不是拿着熟鸡蛋,就是端着一碗热茶,或者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一定要你吃下喝下,他(她)们就这样恳切地望着你,像看自己的儿女或者兄弟,那些目光,是那样的温和与充满爱意,眼角闪动着泪花;这时有位约有90岁左右的老奶奶,颤巍巍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说:伙子(云南对年青男娃的爱称),你好像我的孙儿哟,把敌人打跑了,现在回家了,就喝口茶吧。我望着老奶奶已经没牙的嘴巴蠕动着,还要想说什么,就赶紧接过茶碗端在手上,喉头鼓起他高高的喉结说:你狗日的,老人家喊你喝你就喝了噻。我看了看老奶奶,老奶奶正瘪着嘴望着我,我一仰头喝下了那碗茶,说实话,我从来就不喝茶(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仍然不喝茶)。喝下了老奶奶的那碗茶,老奶奶笑得像少女一样开心,又拉起我的手说:伙子,你来我家坐玩格是好,我一下抱了老奶奶说:好,我们部队安顿好后,就来。我突然想起了初中时读过的一篇课文《谁是最可爱的人》来了,可是,我比当年魏巍先生笔下那些可歌可泣的普通士兵而言,我实在是自愧不如啊。
不觉间,太阳开始下坡了,腥红的光亮,远远地撒在那些黛色的山腰,田畴间,我们的汽车一直在前面一档慢行,我们的队伍也一直在后面跟着蠕动前进。
这时,公路上的风景变了,出现在眼前的是曾经在电影《五朵金花》里才见过的打扮,左边一顺溜是头上包裹着帕子的老中青阿鹏,右边一顺溜是头上戴着青色布帽的老中青金花,正在唱着大理情歌,美妙极了好听极了,我们排里有个大理兵,就合着节拍对上了,声音虽然不那么嘹亮动听,但也有情有意,喉头左右看了看说,哪个喊你娃儿唱的,你以为还是老百姓呀,立即给我关掉!慢行的队伍里短时出现了小小骚动;这时一个漂亮的小妹妹,突然飞跑过来,将一扎山茶花塞进我手上,又飞一般跑走了,脸上还带着两朵红云。喉头笑嘻了看着我,挤眉弄眼地说:狗日的,弄到吗,好安逸哟。不经意间突然听见一句乡音,这句非常纯正浓厚的乡音来自旁边欢迎我们的队伍里,我四下搜寻着,一个头发开始花白的男人走到我面前,他的眼睛透过他的黑边眼镜在努力审视着我,说:你是四川人吗,我看你像。我说我是四川泸县人,你老哥是哪里的。他说他是四川重庆的,是中国第一批支边青年,来屏边已经好几十年了,又说这次你们打越南打的好啊,越南那边太拽了,就连他们的一口镜子都是我们中国制造的,在年轻时我去过那边跑生意,你们打得好!小兄弟安顿好后来我家耍哈,一定来,啊!这些朴素的老百姓用他们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对我们人民子弟兵的喜欢与认可,表达着对侵略者的仇恨和对国家的热爱。
先前下坡的太阳,现在辉起来了,把远的山和近的房屋,菜地以及不断向县城涌动的长长队伍,都抹上了层金色,一串熟悉的从喇叭里播出的歌声飘过来:解放军同志辛苦了,请喝一杯酥油茶……。呵呵!我们终于走到了县城街口,又是通过一座高大的凯旋门后,窄小的屏边街道进入眼帘,好家伙,街道两边,满是穿民族服装的小伙和姑娘,正在跳着芦笙舞,老人和小孩拥挤着站在一边,要时冲进街面上与我们慢行的队伍打招呼或是拉手,神情激动而亲切,眼角上都挂着泪珠,都在一个劲说,你们吃吃吧,吃吃吧,他(她)们手上都拿着熟鸡蛋和馒头,有的说哥你回家了,有的说伙子,你们都回来了吗,先到我家里坐坐格是好,有这么一个姑娘,看上去不是好漂亮,她当街紧紧拥抱着我的排长喉头,她说她的未婚夫在广西友谊关那边已经牺牲了,还说喉头长得很像她的未婚夫,喉头被这突然的举动完全搞懵了,傻傻地立的那里不动,我捅了下他,他才反映过来,然后是他那高高隆起的喉结包,在拼命地上下窜动,两行清泪齐刷刷滚出眼睛来,我不相信平时幽默风趣的喉头会哭,但眼泪确实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那个姑娘已经哭着离开了,但她的泪水还粘在喉头胸前的军装上。朋友们,这事发生在1979年3月的屏边街上,是不合时宜的,换句话说就是有伤大雅的,但姑娘的未婚夫确实为国牺牲了,她确实把喉头错当成未婚夫了,但当时根本没一人感到惊讶,觉得那就是未婚妻在迎接未婚夫打仗胜利归来,也是因为姑娘的哭喊声撕心裂肺。这时喇叭里再次读着欢迎词:亲爱的解放军同志,欢迎你们胜利凯旋归来,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家里有床有桌有饭有菜,希望你们吃好睡好住好,为保卫边疆再立新功!喉头一直高耸耸地树一样挨着我走,我发现他的泪水还在流,我想他怎么突然有那么多的眼泪呢,这个平时高大瘦猴似的幽默风趣的男人,我知道男人越成熟积蓄的泪水就越多,因为碰到了伤心之处,又要顾及形象,就只能这样无声地流。而街道上的锣声,鼓声,歌声,欢呼声,仍在不断上升着,这座沉寂已久的边城,彻底沸腾了。
黄昏在淡了,那些街边上凄苦的瓦屋和黯然伤神的墙壁,都披上了件暗黄色的衣裳,那些跳动着的脚步,和美妙的身姿,仍在尽情地舒展着从未过的自豪与甜蜜,我们这一支庞大的队伍,开始有条不紊地进入地方上为我们腾出来的百姓家。……
喉头,你还好吗,当年那个扑进你怀里错把你当成未婚夫的姑娘,还好吗,几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你们都是否还活着,或者活着又是否会想起,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呵,因为那是我生命中第一个最美丽的黄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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