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说过：“造化总是为庸人设计。”从小在山村长大的我，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在我的记忆中上演，那一双双无助的眼神、一声声凄凉的哭泣、一个个艰难的足迹、一次次善良的举动，无不令我惋惜、无奈、感动。这个故事不过是其中的一个。

——题记

三月的阳光，明媚生辉，满山遍野的油菜花远离繁华，在寂静的月亮湾竞相绽放。和煦的春风追赶着花朵一浪逐一浪，偶尔几张粉嫩粉嫩的笑脸在花丛中若隐若现，为首的小姑娘轻盈地穿梭在花丛中，一路蹦蹦跳跳，一路哼着歌儿：“油菜花，吉祥花，蜜蜂招进我的家……”

“咔嚓！”随手掐掉一朵油菜花。

这样的情景在阿秀的梦里不知出现过多少回了，在阿秀的记忆中，那是她一辈子当中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阿秀的家就坐落在月亮湾，父母是勤劳朴实的山里人，一辈子靠山为生，平时种田，闲时砍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阿秀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家里的小公主，父母百般宠爱她，哥哥也处处让着她。尽管生活并不富裕，但阿秀却过得很幸福。

到了春天，月亮湾变得山青水绿，鸟语花香，仿佛世外桃源。进入3月，漫山遍野开满了金黄金黄的油菜花，一直开到阿秀的家门口，将整个月亮湾装点成一座华丽的大花园。每天放学后，阿秀和小伙伴们迫不及待地放下书包，一扭头，就“飞”进了花丛中，像一只只快乐的小蜜蜂，在花丛中来回奔跑捉迷藏，一会儿东，一会儿西。

阿秀最喜欢闻油菜花的香味，她一路蹦蹦跳跳，停停走走，一边将鼻子紧贴着花朵，这嗅嗅，那闻闻，嘴里还不停地哼着自编的曲儿——“油菜儿红，油菜花儿黄，油菜花的梗儿细又长……”

走着走着，随手“咔嚓”一声掐掉一朵油菜花。可是手还来不及放下就听见从远处传来一阵叫骂声——“那是哪家的野丫头，再扯油菜花，小心我剁手！”

只见对面山腰，黄阿婆一手举着拐杖使劲地敲打着树干，一手指着这边大骂。小家伙们的这个坏毛病让黄阿婆一直很是恼火，总想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一下她们，这不一直盯着他们走进自家的油菜地，让她逮了个正着。

黄阿婆的叫骂声让小家伙们吓了一大跳，赶紧缩回手，猫着身子钻进花丛中，半天不敢冒头。

月亮湾的气候温暖湿润，油菜花期长，也很准时，每年3月开花，4月凋谢，一年一季。阿秀也不知道月亮湾的油菜花开过多少季了，只觉得就像电影里的障眼法一样，进进出出，无意中一转身自己都快长成大姑娘了。

阿秀长这么大一直没有出过远门，她不知道月亮湾外面还有一个世界，在她眼里，月亮湾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阿秀眼里的月亮湾在她12岁那年就结束了。那年3月的一天，当哥哥急匆匆地将她从学校拉回家时，她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远远的就能听见从家里传来一阵阵鞭炮声和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一种恐惧感开始笼罩在阿秀的心头。这时哥哥才告诉她父亲因砍柴时不慎跌进山谷摔死了。阿秀顿时觉得满山的油菜花一瞬间变成了一片金黄的沙漠，她正一步步向沙漠中走去。

家门口，左邻右舍正帮着张罗后事，父亲的尸体摊放在堂屋中间，衣衫褴褛，体无完肤，脚上还沾着泥土。母亲趴在父亲的尸体上哭不成声。阿秀在父亲身边跪了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母亲的声音哭嘶了，阿秀的眼泪也流干了。但阿秀对死亡的认识还不那么深刻，几天后她继续回到了校园。

丈夫的离去和家庭的重负使阿秀的母亲万念俱灰，在苦苦挣扎了一年后，就在丈夫周年那天，狠心抛下了阿秀兄妹俩，在丈夫的坟头自杀了。村里出面帮着把后事给办了，办的很简单，以至于这些年阿秀总是回忆不起其中的点点滴滴，只感觉自己就像死过了一回。

母亲也走了，从此阿秀从一个全家宠爱的公主变成了一个孤儿，短短的几天时间，阿秀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她主动退了学，回家帮哥哥干家务，开始学着做饭、洗衣、砍柴。没事的时候，阿秀总喜欢坐在家门口，呆呆地望着空旷的月亮湾，想着父母在世的点点滴滴，隐隐哟哟仿佛看到父亲那忙碌的身影，听到母亲那熟悉的呼唤声：“阿秀……阿秀……”

回头望去，原来是一群小伙伴正在油菜地里喊她去捉迷藏。但阿秀无动于衷，她已经好久没有到油菜地里玩去了。父母就埋在油菜地里，阿秀一见到油菜花总会想起父母。即使偶尔路过，她也隔得远远的，小心翼翼，生怕弄伤了花朵，她现在觉得每一朵油菜花都是一个生命。

月亮湾的寨子不大，人们团结互助，相敬如宾，谁家出了事就是大家的事。阿秀无助的目光深深地刺伤了每个人的心，大人们每次从阿秀家门口走过都会丢下同样的叹息：“没妈的孩子，造孽啊……”人们自发行动起来：东家的阿婆送来青菜，西家的大叔搬来柴火……双抢的时候，大家纷纷放下自家的活，跑过来先帮助阿秀兄妹俩抢收稻谷。阿秀的将来成了全寨子人的共同心病，大伙与哥哥一起商量，想为阿秀在城里找个新家，但阿秀听说后死活不肯，她舍不得离开这个家，不忍心丢下相依为命的哥哥。

就这样苦苦坚持了一年多。终于，寨子里有一户人家在深圳做生意的远房亲戚听说了阿秀兄妹俩的遭遇后很是同情，诚心想帮助他们，提出想带阿秀去深圳，先给家里的孩子做个伴，帮助做点家务，等几年长大后再给她安排个工作。在哥哥的再三劝说下，阿秀勉强同意了。

离开月亮湾去深圳的头天晚上，阿秀和哥哥来到父母的坟头，向父母辞行，给他们烧香，磕头。那天夜里阿秀一宿没睡，眼睛都哭肿了，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第二天，那家人专程从深圳坐飞机过来接阿秀。哥哥一直将他们送出月亮湾，阿秀始终抓住哥哥的手不肯松开，车子开动的一瞬间，阿秀的牙齿咬破了嘴唇，强忍着没有让自己流泪。

都市的高楼让阿秀越发感到弱小和无助，好在主人对她很好，给她布置了专门的房间，还给她买了许多新衣服和零食，没有让她做任何事，主人家的小妹妹也天天陪着她。周末的时候全家人带她去逛街、看海。舒适的环境，让阿秀暂时忘记了伤痛。她开始帮助主人做家务，洗衣、做饭、带孩子、打扫卫生，积极主动，乖巧灵活，很受家人喜欢。月底的时候主人给了阿秀一份不菲的工资，阿秀将这些钱小心地存起来，一分钱都不舍得花。

在主人全家的关心照料下，阿秀的身心一天天好起来了。为了报答主人的恩情，阿秀一直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工作，料理家务，带好孩子，勤勤恳恳，毫无怨言。她从不在主人面前谈及过去，似乎将以前的事都忘记了，只是到了闲暇无人的时候，阿秀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里，常常会想起一些小时候的往事，脑海里闪现着父母在世时的点点滴滴。特别是每年清明、春节到来时，阿秀总喜欢站在阳台上，望着遥远的天空沉思良久——想起老家，想起父母，想起独自在家的哥哥，想起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想起一起在花丛中捉迷藏的小伙伴，想起自己一边哼着歌儿一边掐掉油菜花的情景，嘴里情不自禁哼出声来——

“油菜花，吉祥花，蜜蜂招进我的家……油菜儿红，油菜花儿黄，油菜花的梗儿细又长……”

忽然一阵汽车喇叭声吵醒了她，原来只是一个梦，所以的一切早已阴阳隔世，物是人非。阿秀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主人家的小妹妹在一旁好奇的问道：“姐姐，你为什么不回家呢？你的爸爸妈妈呢？”阿秀弯下腰深情的搂着妹妹说：“姐姐没有爸爸妈妈，姐姐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这里现在就是姐姐的家。”

一晃3年过去了，阿秀已经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她再也忍受不了心中的思念，那年春节，她独自回了一趟老家。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像欢迎亲人一般欢迎她，纷纷到家里来看望她，都夸她好福气，轮流邀请她到家里做客吃饭。阿秀体会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家的感觉。她不停地表达着谢意，给每个人分发着礼物。

几年不见，哥哥明显憔悴了很多，阿秀不敢想象这些日子哥哥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家里也已破烂不堪，穷途四壁，阿秀看着心酸，她一边和邻居们共同欢庆新年，一边帮哥哥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紧紧有条，偶尔抽空到父母的坟头去坐一会儿，向他们唠唠家常，讲讲自己这几年在深圳发生的故事。

春节刚过，阿秀就早早地告别了哥哥和寨子里的人，独自返回深圳。临别之前，她悄悄给哥哥留了一点钱。

这一去很过了几年，阿秀一直没有回来过，就连哥哥也不知道她的音讯，寨子里的人纷纷猜测，有的说阿秀已经没在那户人家干了，有的说阿秀已经结婚生孩子了，还有的说阿秀当老板发财了，渐渐地很少有人再提起阿秀。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9年过去了，有一天阿秀突然回来了，说再也不走了，同行的还有她的丈夫和女儿，大家感到十分惊奇。

阿秀回来之后，接连办了几件事：为父母立碑；把家里翻修一新；给村里的小学捐了一笔钱，她说：“我12岁就成了孤儿，由于家里没钱上不起学，在大家的帮助下我才有了今天，我没有什么报答他们的，只想尽点微薄之力，希望寨子里的孩子今后都能上得起学。”接着，阿秀又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决定在月亮湾建造一家食用油厂，让寨子里的人再也不用为油菜销路发愁了。听到这个消息，寨子里的的男女老少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临近寨子的老百姓听说了也跟着高兴，纷纷表示来年一定改种油菜。

又是一年春天来了，阿秀的油厂终于建成了，只等油菜收割就可以开机投产了。清明的时候，阿秀带着孩子去给父母上坟。满山的油菜花开得正欢，像一座天然的大花园，将父母的坟墓围了起来。女儿兴奋地在花丛中来回穿梭，嘴里还哼着妈妈教给她的儿歌——

“油菜花，吉祥花，蜜蜂招进我的家……”

看着看着，听着听着，阿秀的眼里渐渐湿润了，不知不觉就产生了一种幻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