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吴卫的时候，我刚好二十九。

那个时候，逢人都问我：“小然啊，你多大啊？”

我羞答答地说：“二十多点。”

只有吴卫，他见我的第一眼就问：“沈然，你三十几了？”

要不是邻居大妈把他夸得跟朵花似的，我真有冲动把眼前的橙汁泼他脸上去，但我想了又想还是忍住了，我紧紧地捏着杯子，强压怒火，冒出一句：“你快四十了吧？”

他点点头，“恩，快了，还差大概十二年吧。”

气氛是在下午的三点三十分，外面的气温很高，似乎看得见热浪，我们坐在街角某个咖啡馆靠窗口的地方，看着一只苍蝇在我和他之间快乐的飞来飞去。

我抬手想弄死它，可又怕影响我的淑女形象，吴卫看着那只苍蝇往我这边靠近了，就抱着手，看我和它的亲密接触。

果然，那只带着嗡嗡噪音的苍蝇蹬鼻子上脸了。

我想可能是我嘴唇上水果味的唇彩吸引了它。

“爬你脸上了。”吴卫还是抱着手当看客。

我摇摇脑袋，那苍蝇离开了一下，一会又回来了。看这个意思想在我脸上安家。我在脸前摆摆手，却还是轰不走它。它灵活地在我面前绕来绕去，跟我较上劲了。

“拍死它！”吴卫终于说话了。

然后，吴卫练过搏击的拳头就很扎实地留在我的脸上，随着这清脆的一声，一只苍蝇翩翩起舞。

我顿在那里，我感觉我的牙齿正在一个个地阵亡。

吴卫看着我，很多人都看着我，我捂着嘴，拿起包就往外冲。

“大姐，你忘了买单了。”吴卫在我身后大声喊着。我跑回去，扔了一百块在他脸上。

“大姐，多了。”吴卫看着我，声音带着点奸。

“留给你养老！”我吼了一句，然后落荒而逃。

此后我很久也没有联系他，在我快要忘记这个人的时候，一个朋友提出给我介绍男朋友，我正处于宁滥勿缺的阶段，于是根本没有问是对方是什么人，就屁颠屁颠地跟朋友去了。

结果，朋友口中那个特别优秀的人笑嘻嘻地看着我，第一句话就是：“你还没有嫁出去啊？”

我回头问朋友：“你别告诉我给我介绍的人是他？”

朋友点点头，“是啊，就是他啊，吴卫，他挺棒的。”

“是，拳头挺棒的。”我拔腿就走。

朋友在后边追我，我告诉她：“如果让我嫁给这个人，我宁愿去死，他有神经病！”

“真的啊？”朋友惊讶地看着我。

“当然，神经病晚期。”

吃一亏，我长了一智，以后再相亲怎么着都能问清对方是什么人，结果，两年过去了，别说这个吴卫了，连个姓吴的我都没有碰到，当然，还是没有嫁出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我三十三岁生日一个人过得波澜不惊，倒是周围的人，看见我就跟见了火星人似的，觉得我不是生理有问题就是心理有问题。然后，很殷切地想找个男人给我治病。

于是，相亲成了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当然，相亲之前还是要问清，对方不能是个叫吴卫的人。

因为，我自认为见多识广，却没有哪个人能比这位吴大仙更神的了。宁滥勿缺也是有底线的。

结果，我还是没有逃过命运的捉弄。

一次朋友过生日，本来不想去，结果，朋友告诉我，这次她还有几个单身的朋友也要过来，如果能促成我的终身大事，倒是一举两得。

一听还有几个朋友，我一下来了精神，如果相亲都能这样，那效率能多高啊，于是，打扮，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然后兴致勃勃地出门。

结果，一到饭店，朋友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角落，说：“姐姐，你今天可巧了，我有个特别优秀的朋友也来了，我觉得你们特别合适，到时候我安排你们坐一起啊，好好聊聊。”

我自然心领神会，打足十二分的精神跟了过去，结果还是看到了那张脸。我到现在都奇怪，怎么都那么久了，一见那张脸，就跟打了鸡血似地愤怒呢？

“你？”

“你也来了啊？”

“知道你在，我就不来了。”我拔腿就想走，可他一把抓住我。

“彭宁过生日，你就算不想见我，也得把饭吃了走啊。”

想想有道理，可一张桌子别的地方都坐上人了，我别别扭扭地在他旁边坐下来。

他凑上来：“你怎么还没有嫁出去啊？”

“要你管！”

“别火气那么大啊，我就是奇怪，像你这样长得这么独特的人，应该早就嫁出去了啊，真的，我对你的印象特别深，一见你就忘不了。”

我不说话，埋头夹菜。

“你那么胖了还吃这么多吗？”

我冲着他笑笑，然后狠狠踩了下他的脚面。

他不说话了，做出停止的动作。

朋友在那头看着我们，一副功德圆满的样子。

吃完饭，我打了招呼就走，朋友喊着吴卫让他送我，他懒洋洋地挪挪屁股，正准备站起来，我赶紧冲着朋友摆摆手，然后迅速离开。

刚刚走出酒店大门，我一下子瘫在路边，所有的委屈和无奈在一瞬间都倾泻出来，我三十四岁了，在我三十四岁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人，孤独。

我费尽所有的力气和精神去寻找我的真爱，可是，那个人偏偏迟迟不肯出现，周围的爱情像绚烂的彩霞，可是，迷魂阵里找不到通向属于我的那片蓝天的道路。

可以不找吗？就一个人呢，不是也很好吗？

总说年纪越大越不好找，可万一，在年纪更大的时候，才发现当初那个匆匆的决定是错误的呢？

还是一个人好，没有遗憾，也不会后悔什么。

比现在这样盲目寻找，四处碰壁，还要被某些人耻笑好得多了。

“哭了？”一包纸巾突然呈现在我的鼻子底下，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吴卫的脸。

我推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拔腿就走。

他一把拉住我，很用力。

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很努力止住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他还是递给我纸巾，用手碰碰我的胳膊。“他们非要我出来送送你，没想到，你坐在这里。”

“觉得特别可笑是吧？”

“不，其实我也坐在马路牙子上哭过，哭的时候还被某些没有同情心的人骂了。”

“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也会哭？”我快速擦干眼角的泪水，继续往前走。

他跟了上来，“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认识路。”

他生硬地拉过我的手，把纸巾放在我的手心，转身离开了。

我傻傻地看着他，他突然转身，坏坏笑着地说：“你鼻涕还没有擦干净呢！”

我一听这话，把纸巾用力砸在他的脸上。

可惜，没有砸中，他躲开了，然后潇洒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希望他可以留下来，哪怕就是一小会。我想跟他说，就在刚刚，我抬头看到他的脸的时候，我觉得很感动。我想到了一种叫缘分的东西。

可能，我和他之间是孽缘吧。

我站起来，漫无目的地走，我想，我真的不需要爱情了。

后来，我终于在我本命年之前结婚了，我和老公认识两个月，他结过婚，有一个孩子，那个叫浩浩的七岁小男孩，和我们过。

结婚那天，妈妈舒了一口气，可还是不放心地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要受委屈了。”

婚礼很简单，他用四辆车拉走了我，我的嫁妆，和我所有美好的想象。他不帅，没有钱，没有本事，是个扔在人堆里一下子就会淹没的平凡人。我找了十几年，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样的一个人。

有的朋友奇怪，我为什么会找个这样的男人。

我说，因为，你们还没有到三十岁。

三十六岁的女人，想赶在自己第三个本命年生日完成自己的人生大事，她一般都会选择一个踏实的平凡的不爱的人。

我没有在婚礼的时候穿婚纱，也没有穿旗袍，我选择的是一件暗红色的连衣裙，普通的就像我的婚姻。但它好歹可以说明，我终于可以结束那种东奔西跑的相亲和接受无止境的问候了。

新郎新娘站在酒店楼下迎宾，老公说要去看看浩浩，我同意了，便一个人站在门口。

“哎，你也在这？”

一个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声音从后面传进我的耳朵，我回头一看，是吴卫。

我冲着他点点头，笑笑。

他似乎有点惊讶，我没有骂他，便走过来，上下打量着我，眼睛看着我胸前的花牌：“你在这里是……？”

“我今天结婚。”

他似乎愣住了，然后又挤出一丝笑，“恭喜恭喜。你这次挺快的啊。”

“谢谢。”我还是微笑，我满脑子都想着我的妆容，不能弄花了。

他看看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你口红太重了吧，擦擦。”

我摆摆手，转身去和客人找招呼。

他站在一边，看着我，等那人走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如果知道你今天结婚，我就不跟你打招呼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下次有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你爱人。”

我还是笑笑，很端庄地冲着他摆摆手，可眼睛里热热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想夺眶。我想我忘了给他我的喜糖。

时间过去了，我们都成熟了。

结婚之后，日子跟我想象还要糟糕，更加忙碌，更加操心，那个叫浩浩的小男孩不肯听我的话，那双小小的眼睛里对我流露的始终是愤怒，不理我，也不想理他的爸爸。

老公的生活已经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养成了习惯，他固执地按着他的生活轨迹走着。我们一家三口人，像是抹上油的橡皮泥，怎么也捏不到一起去。

终于，我和老公爆发了一次旷日持久的冷战，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谁也不理谁。那个小孩子也顺势当着我的面指桑骂槐，现在的小孩子真聪明，他知道如何利用大人之间的矛盾，达到他的目的。

一天，老公问我，“沈然，你这样是想离婚吗？”

我被他问蒙了，我三十九岁了，别人问我多大了，我总说，四十了。女人四十豆腐渣，四十岁的女人都要握住点什么资本的，可是，四十岁的我却什么也没有。

我没有说话，我背对着他站着，我感觉眼眶热热的，我好久没有哭了，可这个时候突然想哭。

“如果你觉得我们不合适，我尊重你的选择。”好久，我终于忍住了眼泪，我回头，很认真地告诉他。

“我觉得你不能完全接受我，还有浩浩。”

“我当然不能接受浩浩，我没有那么伟大，可以无私到喜欢别人的孩子，我答应你可以不要我自己的孩子，可是并不代表我可以对浩浩视同己出。我只能照顾他，却不能爱他。”

“可是，没有结婚的时候，你答应我会对浩浩好的。”

“是，我答应了，这三年里，我也好好照顾浩浩了，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做到喜欢他。你也可以看到，他排斥我，他想尽办法，费尽心机地排斥我。”

“浩浩和他妈妈感情很深，他妈妈也很想念孩子。两个月前，她跟我说，她和现任的丈夫离婚了，她想要回浩浩的抚养权。可是，我想……”

“把东西给我吧，我签字！”

这是我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可是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做出了。

我眼前还是三年前我见到的那个男人，懦弱，胆怯，我因为那些以为可以等同于老实的性情选择了那个男人，在两个月后，匆匆地结束了自己的寻觅。然后，让自己陷入痛苦和后悔中。

其实，在此以前，我无数次痛下决定，我要一个人过，可后来，我还是选择了一个最差的人选。

我的老公，用两个月的时间让我思考，然后以一个很简单的理由让我走人，他没有爱过我，就像我没有爱过他一样。

于是，在我三十九岁的时候，离过婚，工作平平，相貌平平，可是心态，稳重了。

我用所有的积蓄买了一个小公寓，心安理得地过着一个人的生活，我养了一只狗，然后安排满我的日程，我觉得我应该充实，快乐。

身边还是有人问我，“沈然，还是乘着年轻再找个吧。”

我摇头，“不用再找了，其实一个人的寂寞，比起两个人的貌合神离要好很多。再说，我现在找个人，肯定还是得给人当后妈，后妈难当啊。”

“如果，对方就没有结过婚呢？”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她那么说，我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一个人，很模糊的影子，但是我记得那个坏坏的笑，嘴角微微地咧开，笑纹一边深一边浅。

“算了，那样的人怎么能看得上我呢？”

“呵呵，他人挺好的，是个公务员，就是腿有点残疾。所以啊，也是挑来挑去没有找到合适的。”

我的心里一阵莫名的失望，但表面上什么过分的表情也没有，就是笑笑，说还是算了。

其实，我想问问她，吴卫现在怎么样？

我知道他们认识，好像吴卫和他老公还特别熟。不过，我什么也没有说，有些话，说出来，就成了祸水。

走出她家门的时候，在门口，头一抬，正看到那张无数次在脑海里温习的脸。“是你？”

“你好。”

他看着我，也点头，“你好。”

朋友的老公似乎很奇怪，“你们认识？”

朋友拉拉她老公的衣襟，“哎呀，你忘了，我以前还把吴卫介绍给沈然的呢？那都多少年了啊，有六七年了吧。”

吴卫点点头，“差不多，那个时候，你们还没有结婚呢，现在文文都能满地跑了。”

朋友的老公低头靠着吴卫说：“你不会一直等着沈然吧？”

吴卫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说，“天不早了，我也不打扰你们了，要不，沈然，我送你回去？”

朋友兴奋地连推带搡地帮我们推出去，连声让吴卫把我送到家。

吴卫看看我，做出个请的姿势，“走？”

我没有做声，朝前走了。

吴卫跟上来，站在我的旁边。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砰砰乱跳，彷佛呼吸都摒住了，我三十九岁了，早该过了怦然心动的年纪，可是我怎么会在这个冬天，感到连耳后根都是烫的呢？

还是吴卫先开口了：“我现在送你回去，你老公不会以为我们有什么吧？”

我没有说话，却有股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要说明什么。

见我没有吱声，吴卫又接着说：“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啊，我们认识差不多有十九年了。”

我抬头看看他，不解地问：“十九年？”

“你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吗？你大二的，我大一，咱们是一个联谊寝室的。”

“那个时候联谊寝室，都是男生随便找个号码打到女生寝室，然后见个面吃个饭什么的，其实都没有见过几面的。”

“你忘了，当时，我们寝室的哥们还撮合我和你呢，可是你说我比你小一岁，你想找个比你大的，当时，我估计你就没有拿正眼看我。”

“当时我一心想找个师兄呢，还能照顾照顾我，我可不想找个师弟。”

“结果呢，师兄没有找着，师弟也飞了。”

“然后，混到二十九岁的时候，又见着你了。”

“我当时听介绍人说你名字的时候，我心里就一愣，结果一见你本人，我心里就全明白了。不过，估计你当时是没有认出我来。”

“上大学的时候对你就没有印象，加上事隔那么久，怎么可能记得你啊？你怎么也不提醒我呢？”

“那个时候还觉得好玩啊，想捉弄你一下。当初你嫌我小，那我就嫌你大啊。”

“结果，我当时气得不行，杀了你的心都有了。”

“其实，我想跟你道歉来着，可是又没有你手机号码。第二次见你，其实挺意外的，没有想到，结果，就是嘴快，就说错了一句话，又把你给惹生气了。”

“其实，当时我好像也挺过分了，一点面子没给你留啊。”

“对啊，我当时觉得你肯定是恨死我了，我也就没有跟你联系了。其实我当时要了你手机号码了，可实在是找不到理由跟你联系，加上，我妈妈当时身体一直也不好，我就找了个女朋友，想在我妈有生之年看我有个成家立业。可惜，老是过不了几天就分了。”

“后来那次彭宁生日，你知道我要去吗？”

“恩，她跟我说了，我当时一听你名字，我就觉得应该是你，结果一见你，看你火气还没有消掉。”

“其实后来，你走的时候，我挺希望你能回头的。”

“转头，是因为我想哭了。你还记得我当时说，我哭的事吗，就是我妈去世的那个晚上。就是那天，我抱着电话，就想找个人哭诉，你信吗？我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你的，可通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结果，你把我骂了一通。”

“谁让你不说话啊？搁谁身上也要骂你的啊。”

“哎，你说我是不是贱啊，听你骂我，我也觉得挺痛快的。反正听着你的声音，我就觉得特逗。但是，你结婚那天，我晚上也喝多了，可是再也不能打给你了。”

“听我声音特逗？”

“反正我就是觉得和你吵架挺有意思的。你老公没有这么跟你说吗？”

“他？我们在一起很少吵架。”

“看不出来啊，你还能做模范老婆呢？”

“人是会变的，再说，我都多大了啊，还跟小姑娘似地像个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着啊？”

“你还是以前那样好。”

“不过，我倒是觉得你现在这样好哎。”

“你说我现在啊，三十多的老光棍，有什么好的啊？”

“怎么不找个呢？”

“也找了啊，一直没有合适的，再加上可能心底总会有些什么因素在排斥吧，其实这么多年了，一个人也挺好的。看吧，我还是觉得缘分的事情，不能强求。”

我点点头，不作声。

天空飘起了点点的雪花，白色的小东西在黑色的底色下显得更加飘逸，自由。华灯初上，五颜六色的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很快乐。

经过一个咖啡店的时候，里面正在放一首歌，周围很嘈杂，可我还是听清了一句“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

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问心无愧地说这句话吗，我和吴伟走在喧嚣的城市，走在通向我们四十岁的路上，我们都老了，没有时间等待，也没有时间验证，我们心安理得地说着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我们带着回忆的心态去解读我们的心。

也许，吴卫会和我说，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或者，我也可以对吴卫说，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在我家楼下，他还是那样，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其实，我们最爱的，是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