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太久远的以前,由于技术的限制,人们做什么事只有无可奈何地遵从自然。在无法依赖电力制造清凉的年代,对阴影和凉爽的渴望便成了夏日里最的大心愿之一。
烈日西斜的晌午,当最后一缕炊烟被来自天空高处的热风吹散的时候,我家瓦房的阴影正好栖息在东山墙下的一小块空地上。空地旁边是一道陡坡,坡上种满了绿竹,竹稍随风摇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固执地以为竹林就是风的家,阵阵的清风是一竿竿绿竹摇出来的,就像我妈摇着蒲扇扇出的风。空地的后面是一块碧绿的秧田,再往后是一道高高的渠坎。水渠里流淌着凉得碜骨的褒河水,那是我们嬉戏的好去处,正午的时候,我们刚刚在那玩过水。
开饭的时候到了。我是店小二,跑堂的,主要工作是钻进低矮的饭桌下,用瘦弱的脊背把那沉重的家伙拱到瓦房的阴影里去,再返回头去搬凳子,周吴郑王的,永远要摆开一副吃大餐的架势。“大餐”是我妈亲手擀出的凉面,煮熟后在凉水里冰过,捞出来控干,里面放点土豆丝,调点油炸的辣椒,再放点盐、蒜泥和醋,吃起来爽口劲道又不出汗,我一口气吃三碗,这是我记忆中夏天最好的饮食了。当然还有面茶或者米茶一类的,那不是正餐,是晚饭。
晌午饭后,我家一般是不干活的。收拾完残局,坐进瓦房的阴影里摆龙门阵。主讲人永远是我爸,我妈和我们六个姐弟是听众。龙门阵五花八门,今天隋唐好汉,明天封神演义;今天包公和展昭,明天孙悟空和沙和尚……不知我爸哪来那么多故事。我妈悄悄说,那人上过学的,肚子里学问多得很。我们听得越是专心,我爸就讲得越是来劲。有觅食的鸡来捣乱,“咯咯咯”叫,还打架,到处拉鸡屎。我爸顺手一扫把,鸡跳起多高,落荒而逃。黄狗倒是很听话,我爸讲的时候,它安安静静地蹲在地上,睁大眼睛偏着脑袋看我爸,一副很崇拜的神情。黄狗张大嘴巴,伸出粉红色的无比柔软的舌头,不停地喘,频率铁路上跑的内燃机快多了。牛蚊子饿狠狠地叮在黄狗的嘴巴上,黄狗气恼地挠了它一家伙。牛蚊子暂时飞走了,过了一会又嬉皮笑脸地过来骚扰,黄狗只好走开。苍蝇在空中盘旋一阵后,往往停歇在一块没有擦净的油渍上,两只手不安地搓,使劲地搓,好像很冷的样子,真是可笑。几只蚂蚁发现了一颗米粒,约好了一起往洞里抬。有一只黑色的影子很慌张地从田坎上跑过,我喊着“秧鸡”。我爸回过头望了望,然后说,哪来的秧鸡,个龟儿子。这时候我的心思早不在他的龙门阵了,因为他又第一百遍地讲他当年在城里上初中的事,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阴影里很安静,除了我爸“啪啪啪”的声音,还有竹稍的摇曳声。我赤luo着上身,皮肤上的毛毛汗渐渐被风吹干。
直到草尖上起了露珠,直到火辣辣的太阳敛起了它的最后一道光芒,直到卖冰棍的自行车最后一次从渠坎上碾过,直到我爸说他又要到生产队的油坊里去守夜,东山墙下的龙门阵才暂时告一段落。然后,曲终人散,该干嘛干嘛。这时候,我走上渠坎,再一次将双脚浸入渠水里。顿时,冰凉自下而上漫过全身,直抵大脑。渠坎的另一侧,藕田里的荷花开了,晚风送来缕缕荷香,沁心入肺。很舒爽的风,送来浓郁的夏天的味道,它让我的每一个毛孔都扩张,每一根血管都通畅,每一根神经都放松。夜幕四合,村庄渐渐暗淡下去,是萤火虫将每一条发白的土路重新点亮。有人喊,放电影啦,八队公院坝,《渡江侦察记》,好看得没法了。
三十多年前的夏天,踏着铺满青草的小路,我们看野电影去。
2009年7月19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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