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秀村(现名清水村)东行数百步,有一条通向京城的商旅驿道,它虽然没有云南茶马古道那么自然壮观和神秘,也没有誉之为“小三峡”的大宁河两岸峭壁上行走的远古栈道那么惊险而与生具有的魅力。然而当其沿洞庭湖西北方向徒步百余里曲折穿行,揖小舟过洞庭,穿岳州府而北,跋山涉水餐风露宿而达京城时,其释然之后的惬意与快乐一定不在置身于茶马古道与大宁河栈道之下。明英宗天顺元年(1457),黎淳(字太朴,号朴庵)背负行囊与江南学子上京赶考,一举夺魁喜得丁丑科状元时,走的就是这条商旅驿道。
历史已经很难记得这条泥沙驿道究竟是荆楚蛮夷之时南北行人走出来的,还是江船渔火为生存计夜夜照出来的,还是秦始皇凿灵渠经略江南时车龙马水踩踏出来的。至少这是一条春秋战国时期就来去匆匆商旅繁盛之要道,这也是一条战争兼并和开发江南不可或缺之通道,这还是一条通向中原消融蛮野愚昧走向文明进步之长廊,更是一条有志学子仕途腾达之云梯。黎淳这一辈子,而立之年就沿着这条远古驿道获取功名忧劳国事关注民生走向成功。30多年后他带着心力交瘁于国是之后的平静与淡泊,又沿着这条驿道蹒跚南行,荣归龙秀老家,此时的朴庵老人,虽然当年“时节到来寒焰发,万人头上一声雷”的豪气与“状元自是天生定,先遣嫦娥报我名”之自信完全被忧乐国是鞠躬尽瘁之理念所代替,留给世人的念想则是在其饱经沧桑之岁月伤痕的脸上所镌刻出来的那种渴望祥和平实的坚忍与毅力。
来去匆匆于弹指间,虽然30余年功名成败之脚印早已尘封在这条曾经走过以及这条身后永远走不完的驿道上。往事依稀,淡淡的记忆不时给这位归根故里的老人些许笑容和慰勉。秀才上榜的那年,红贴是从这路上递来的;乡试中举(1456)的那年,喜报也是从这条道上送来的;皇帝亲点状元那年,来报喜的高头大马鼓乐长队,当然也是从这条驿道走过来的。
在老人模糊而又清晰的记忆中,这条熟悉的驿道演绎了太多的故事,不管是世人茶余饭后寻找乐子而杜撰之轶事,还是行走庙堂忧国忧民之佳话,都足以使这位叶落归根的老人,于日闻鸡犬夜听蛐鸣的悠闲与惬意之中怡养天年。
老人的故事始自儿时启蒙读书于龙秀村雷巴尖山仙人洞之时,自然也终了于这仙人洞里的石桌石凳之上。当年黎淳诵史读经于斯而成《爆竹诗》名扬县城,而今鹤发归宗,复坐于这苔绿尘扬蛛网破落的山洞石板上,提壶煮露,慢启《春秋》,神游往事,感叹良多矣。虽然当年上京赶考途中“千里邀游赴帝京,忽闻楼下唤黎淳”的酒楼故事逐渐淡忘,但老人对寒窗苦读以求功名的感悟却与日俱增。其时多少心存侥幸之辈,不也梦想金榜题名乎?名落孙山饮恨京城者有之,考场作弊偷梁换柱损人利己而中榜者亦有之。记得当年朴庵老人担任顺天(北京)甲午科(1474)主考时,如果不是老人精明刚正,及时发现并迅速清除考场弊端,严惩偷换答卷者,那么一代名士马中锡还能高中解元清史留名否?肯怕后世人也不可能读到马中锡的《中山狼传》那脍炙人口的寓言故事了。
如果说“事涉矫诈,辄穷本末,必暴白乃已……”这是黎老朴庵一生处事之作风,那么清廉而拒贿、正直而憎恶,则是其一生为官之品德。身为朝廷大员,皇帝近侍,无论是吏部左侍郎还是工部尚书,量才选官,不徇私情。如若“闻人有玷行,虽所甚爱,必摧抑,不曲为庇,下至胥隶,亦畏惮不敢犯……”有一年某县吏有求于黎朴庵,将一福建珍贵名扇悄悄送给他在外读私塾的儿子,黎老尚书知道后责令其亲自取回那把扇子,其难堪之状不得而知了。世人还记得黎老尚书的一个门生(华容同乡),时任江苏华亭县令,就因想送恩师一段红云布,结果换来的那种尴尬使他恨不得钻地三尺以谢世人:因为黎老并不曾打开包裹,而是当即写下 “昔之县令,植桑拔茶;今之县令,织布添花,吾不用此妖服也”于其上,原封退回。《国朝献徵录》载“有门生尹华亭以红云布寄淳,不受,即書封識上……”即云此事。至于时任江苏宜兴县令的华容老乡谢文献,受贿入狱之时,托人找黎老出面求情,黎义正辞严:“县令受贿,正该追赃问罪,我岂可为贪官求免?”憎恶之情,刚正之态溢于言表。
其实看似冷面的黎老朴庵,在他的内心深处蕴藏着一团炽热的火,“情义”二字深深地烙在他的骨髄里,诚信待人,助人为乐,把他的人格魅力升华到了一个崇高而又完美的境界。据明朝焦竑《玉堂丛语》载:“太常卿孟士亨卒,家贫不能举,太朴倡诸乡人合赙,俾襄葬事。”带头集资葬孟,这只是黎老一生助人于危难之平常小事。有一年黎老回乡省亲,船经临清关(古运河上一关口,今山东临清市),忽闻山东按察副使董国器(湖南同乡)之妻亡故,而董已奉命出使边关,孩子尚在襁褓,亡妻无以归葬湖南。黎老平生不闻这世上有董,更不识董妻, 却毅然出面帮董料理丧事,说服随从,毫不犹豫地将董妻灵柩送回湖南老家。如此心怀常人岂可企及?
有情有义之人生一定会生活滋润内心坦荡,而纯洁清澈至上之境界才是“情义”的完美体现。黎老在礼部尚书时,同乡邓禄只身当差于京城,居无定所,故曾寄放纹银数十两于黎家。不料邓禄病亡,其时邓子幼不更事,其妻又不明真相,黎老面对如此棘手之事,思之再三,便不动声色以邓禄儿子名义将这笔钱寄放在一家当铺里。十多年后才告知原委,并连本带利将银子归还邓氏母子。诚信仁义如此,当属黎公。
这条商旅驿道,这头连着雷巴尖山之仙人洞,那头连着顺天府之紫禁城。老人一生,奔波于兹,进退于兹。为人臣,自当处庙堂而忧民,处江湖则忧君。进退忧乐系于一心,无日敢忘。为太子师,授以讽谏规劝之理;伴君之侧,以史为镜而喻明君;巡察民情,则颂君之明,书民之急,祈盼国泰民安。训导儿孙,则重伦尚节,极严庙祀,做“清白吏子孙”。正如黎老视察湖北潜江云:“保障千年形胜在,桑田百里画图开。四民安堵乐生业,会见恩光早晚来。”(《花封堤》)。忠以事国,诚以待人,严以治家,此乃黎老一生之写照,正如门生李东阳曾这样评价他的恩师:“先生清德重望,诚可谓一代伟人矣!”
据今天清水村的老人讲,黎淳死前最后一次在仙人洞的石板上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多云转晴的黄昏,朦胧中看见他曾任户部四川司主事、山西右布政使、广西左布政使的儿子民表和曾任江西南康知府的儿子民牧跪拜于前:孩儿谨从父教,有孝于前,喜得进士出身,为官30多年,布衣蔬食,无所优厚,甘做“清白吏子孙”,尽忠国事,耿直刚毅,不附权要,终身边陲。孩儿不孝于后,生不能侍奉父母于榻侧,以侍一汤一饭,使父母百年之日终不能一见儿孙面;更不孝者,儿孙尔后生死逆旅,无以归葬故里,孤魂野鬼之身,怕是七魂六魄上不得祖宗牌位,有辱祖宗神灵……儿子还没有说完,一声白鹤长鸣,划破了黄昏的沉闷,把黎老从梦中惊醒。
月亮爬进了洞前的树叶里,照亮了石板上眼角挂满了不知是伤心还是愧疚还是欣慰之泪水的黎老朴庵,也照亮了生生不息的商旅驿道,更照亮了曾经沤心沥血于斯的京城尚书房,清风徐来,冥冥中老人又沿着这条商旅驿道坚毅地向前走去。
己丑年8月1日深夜草成于养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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