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烟雨江南。下江南最好的季节应该是春天了，而我们却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去的。沪杭一带的最高气温曾经一度攀升到40度，听起来就让人浑身着火，更不用说实地旅游了。好在一路是雨，我们走到哪，雨就下到哪，似乎我们带着播雨机，倒也不觉得特别的辛苦。

江南一带河网密布，纵横交错。乘飞机到南京陆口机场降落，从舷窗望出去，地上到处都是水。明晃晃像镜子一样的是凝固的湖泊，弯弯曲曲如飘带一样的是流淌的江河，城市、村庄、山峦、庄稼全被这样汪洋恣肆的大水所包围，所切割，仿佛刚刚经历过洪水一样。在这样碎裂的土地上着陆，着实让人胆颤心惊。夕阳的最后一缕光从浓重的云层里艰难地钻出来，点染出西天最后一抹晚霞，和大地上流淌的江河一样壮美辽阔。大西北可不是这样的。在空中鸟瞰关中大地，青纱帐和小村庄连成一片，密不透风。西北的大地是浑厚的，坚实的，也是异常干渴的。西安人到了汉中，看见南湖就会感叹，啊，好大的湖！而我们这些看惯了南湖的汉中人，第一次见到南京的玄武湖的时候，也会放声感叹，啊，这么大的湖！玄武湖不知能装下多少个南湖。而当我们第一次看见太湖的时候，看那水天相接的一线，已惊叹到无言。一个太湖又不知道能盛得下几十几百个玄武湖。还有秦淮河、西子湖，她们的美丽，更是无以言说。

江南的哪一处名胜离得了水的滋溉呢？

江南不缺水，一到夏天，雨来得特别方便，酣畅淋漓。那天中午，南京雨花台热浪滚滚，炙得人虚脱了。下午，在赶往无锡的沪宁高速，眼望着车窗外成片灰色的经济开发区，正奇怪怎么看不见一块碧绿的秧田时，忽然闪过一线强光，紧接着乌云扑了过来，大雨说下就下了。雨水与玻璃的折射，使得江南的水乡有些变形，但也因此而显得越发生动。烟雨朦胧中，粉墙黑瓦的江南民居斑斑驳驳，石拱桥夸张得有些变形，一副湿淋淋的模样，水彩画一般美。一条又一条的河从车窗外闪过，每条河不论大小都满满当当的，像吃饱了的醉汉。每条河上船运都很繁忙，大大小小的船在里面缓慢地行驶着，分不清哪一条是京杭大运河。

在无锡，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晴天，走着走着就突然下起雨来了，车窗外一片迷茫。我们在大雨中游三国城，又在暴雨中游太湖。坐在仿古的战船上，却丝毫体会不出当年东吴水师迎战曹军的豪情——都被倾盆暴雨浇灭了。只顾狼狈地避雨，哪有心思欣赏雨中太湖的壮美呢。我匆匆看了一会雨中的太湖，近处乱雨跳珠，远处水天一色，莽莽苍苍。再怎么强势的人，在这样烟波浩淼的大水面前都会显得很渺小，很自卑的。去吴王宫避雨时，日全食发生了。眼见着本就昏暗的天空忽然间变得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了，而吴王宫里却灯火辉煌，有人穿了古装扮吴王。那场暴雨给本该可以清晰地看见日全食的江南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天下园林在苏州，苏州的哪一处园林又离得了水呢？水是园林的精魂，没有水的园林便是一座死寂的坟墓了。苏州园林里的水大都被灌注在池塘里，旁边通常是太湖石堆叠的假山，还有亭榭回廊等供人休憩的设施。池塘面积大，就种些清香的荷花，面积小就种些安静的睡莲。池塘里养着肥美的锦鲤，它们见惯了游客，优游自在地玩耍，一点也不拘束。江南水网四通八达，很多园林里的水都是可以跟外界循环的，所以才如此清澈明亮。狮子林里的水可以从高处流淌下来，造成一个小瀑布，下面是一道小桥，旁边是百年古树，意境尤其古雅美好。

最奇特的是周庄的水，是名副其实的水乡泽国了。它位于苏沪间稠密的水网中，像一片荷叶，四面环水依傍着淀山湖。这里水多，桥更多，“高墙深巷廊下店，家家临水处处桥”。周庄是很多画家写生的基地，随便从哪一处看都是一幅泼墨的风景。是水为这里的民居保留下古典的粉墙黑瓦的建筑样式，是水为这里的居民保留下小桥流水的古典情怀，是水为中国的江南保留下一方如诗如画的神仙境界。在周庄的张厅，我对系在后园小河边的一条小船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导游说，那是主人家遭遇抢劫时逃难的工具。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伙土匪把前门敲得正紧，主人却携了细软和家眷，从后门划小船溜之大吉，趁着浓黑的夜色消失在漫无边际的洋泾浜汀间。关键时刻水还可以救主人的性命，只有江南可以这样，水网是藏身的好去处。

世博会前的上海是一个凌乱的工地，让人有点失望了。外滩在建隧道，围墙遮挡住了黄浦江的浪漫风情，很多有代表性的古建筑也被脚手架遮盖了起来搞装修，难得一见真容。上海小住一夜，下了雨。第二天，等我们抢饭一样从上海赶到杭州时，迎接我们的依然是一场暴雨。一大伙人在暴雨中漫步，沿着清河坊寻找西湖的踪迹，一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也不愿放弃。走一会就问路，都说快到了，再走十几分钟，可走了好几个十几分钟也没见到西湖的踪影。夜深了，雨停了，凤凰山一带阴森岑寂，我们放弃了寻找，沿万松岭路往回走。第二天，当旅游大巴从万松岭路口经过时，一抬眼就看见马路对面的西湖，一个个后悔不迭。要是昨天晚上多走几步路，雨中游西湖，又是在晚上，说不上会遇见白娘子或者许仙的——多可惜啊！

雨后的西湖格外的纯净清丽，妩媚动人，水光潋滟的样子极像一个梳洗罢的姑娘。西湖之美，美到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一幅画；西湖之大，大到根本没法给她造一道围墙，就只好对游人免费开放了。我们是从西湖的南面过去的，苏堤一带游人如织，摩肩接踵。远远地看见雷峰塔，一个个争相拍照，常常无意中撞进别人的风景中。其实，我还是喜欢纯自然的风景的。西湖十景如雷峰夕照、翠堤春晓、断桥残雪等，随便哪一处都有上千年的人文历史，而我们这些偶然闯入其中的人都是匆匆过客。花港观鱼的时候，看见那成群结队快乐嬉戏的锦鲤，好生羡慕。西湖就是它们的家，它们可以在西湖的水里想呆多久就呆多久，甚至一辈子不上岸，老死在西湖的水中。而我们这些游客呢，再漫长的旅行终有结束的那一刻。带着恋恋不舍的情绪离开西湖，那是我们无奈的选择。在西湖的水中，我甘愿做一条柔弱的水草。很想到放鹤亭去走一走，瞻仰一下和靖先生当年梅妻鹤子的踪迹，但由于行程匆忙，终究无缘一睹，实在遗憾得很。我们的江南之行只好在西湖画了个不太圆满的句号。

可是，水做的江南，毕竟让人过目难忘。不必说河网密布的水乡，不必说青瓦白墙的民居，不必说小桥流水的村庄，也不必说杨柳堆烟、晓风残月、十年生死两茫茫，单是吴中阿嫂那一腔软语，听起来竟如苏杭的年糕一样又糯又香。你听，她把“导游”叫成了“带鱼”；你看，她摇橹送我们过河，免费为我们唱《茉莉花》。江南的女儿是水做的，清澈透明，心底敞亮。是江南的水孕育了吴越的文化，濡染了一方的百姓，赐给他们灵性、韵致、富庶和安康。

水做的江南，是一幅明丽的国画。那是泼墨的山水，“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水做的江南，是一曲多情的民歌。那是昆曲，是评弹，“葳蕤华结情，婉转风含思”。

水做的江南，是一方柔软的糖饴。含在嘴里清香、甜蜜，嚼一口入心入肺，人回味无穷。

水做的江南，是一坛浓香的陈酿。古朴的民风、浓郁的文化、斑驳的粉墙、醇香的女儿红，未经雕琢，原汁原味，让人在浓浓的怀旧中如痴如醉，细细品味着历史的沧桑。

2009年7月30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