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了母亲家的老院子,窗外那两棵海棠树的花已经谢了,被昨晚的一场小雨打落在地上成了残红一片。院角的那棵歪脖子桑树,又吐出了许多新叶,那嫩绿的近乎透明的叶芽上,还挂着晶莹的雨珠儿,煞是好看。剑君,记得我们小时候吗?你为了自己养的几条蚕宝宝摘桑叶,总是偷偷的爬上我家院墙,把这棵当年的小树,拽的成了歪脖子树了。还记得你第一次走进这院子吗?竟是爸爸把你当偷桑叶的贼给抓进来的,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出屋后,认出你竟然是我们学校的少先队大队长啊?忙给爸爸求情,才把你领进了我的小屋……
如今,这桑树已经有碗口粗了,那歪向院墙的树干,似乎还在讲述着我们童年的故事。一晃儿,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你可能早已经把我忘记了,我不再是你记忆里那个叫娟娟的小女孩了,你喜欢的两个小酒窝,如今已和满脸的折子混在一堆很难生动了。
我们最后一次分手后,我飘洋过海地去了异国他乡,到今天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不久前丈夫因车祸离开了我们,我这次是护送他的骨灰还乡的。算来我们已经有近二十多年失去了联系,那可是青春时光的二十年啊?
昨天,我慵懒的靠在自己当年的闺床里,看着当地的电视新闻,忽然就看见了你的镜头,你在现场采访评说着什么,我都没听清,我被和你的不期而遇惊愕了,虽然隔着银屏,你那男人少见的笑靥,那带有穿透磁力的男中音,还是一下子就让我扑到了电视机前。岁月在你英俊的脸庞添了几许深沉,但那双孩子似的眼睛,还是抓人魂魄的充满了热情。你出现了仅仅几秒钟,但还是扰乱了我整个夜晚的宁静。
彻夜辗转,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如烟往事,跨越时空又纷至沓来。原来,以为你只是我少女时代的一个梦,早已忘却干净了,没想到经历了这么多的人事沧桑,你竟然还鲜活在我记忆深处,是我难以忘怀的初恋情结啊。
我们的小学时代,赶上了那火红的年代,出身不好的我,一下子从骄傲的小公主变成了受歧视的丑小鸭。你却因为根红苗正成了当时学校领导班子里唯一的学生代表,我们的距离似乎一夜间拉开了。
当时我们班上,有个高干的儿子每天都欺负我,说是对我这个出身资本家的女儿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一天你在楼道里,看见了我脸上有被打得红手印,知道了我的不幸后,你愤怒的找到那个小子,不由分说的教训了他一顿,看见你指着他的鼻子说,“娟娟是我的监管对象,以后不许你碰她一指头。”我当时好感动啊,虽然你用了“监管”当年时髦的专政的字眼,但我明白那是你“保护”的代名词。知道吗?就在那一刻你就深深的烙印在我的心底了。 我们家只有三姐妹,你第一次让我找到了哥哥的感觉,我好新奇和感激你的呵护。
那时我们都是学校的宣传队员,我最快乐的时间就是课余我们能在一起排练节目的时光。记得那几年有个舞蹈很流行,叫:《一手拿镐,一手拿枪》好像是阿尔巴尼亚的民间歌舞,我和你穿着漂亮的服装,你拿枪,我那镐(舞台道具),一起跳搭档舞,每次演出临出场前,我会微笑的看着你,那一刻我好幸福陶醉。当你搂住我的腰随着歌曲旋转时,我感到世界都在为我们喝彩和欢呼。
还记得那次“校园风波”吗?我一点都不后悔为你所承担的风言风语,甚至作为那个动乱的时代留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时常回味着。记得那时全国都在响应“深挖洞,广积粮”的最高指示,我们的后操场上,也挖了简单的地道,这可给我们单调的学习生活添了不少乐趣。我们下学后就爱在地道里捉迷藏,那次我和你在地道里一起钻进了狭小的单人洞里,外面有捉我们的同学走过,我们紧贴在一块大气不敢出的,当时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得贴近你,我假装害怕的抱住了你,我觉得你也僵硬不敢动了,周围漆黑一片好静啊,我希望时间就这样静止不动……
第二天,想不到学校出现了揭露这事情的一张大字报,我至今还记得那题目和内容:《撕下你的伪装》把我们在地道里的拥抱,夸大渲染成男女关系,还恶毒的说我是用资产阶级臭小姐的伎俩来拉拢腐蚀你这红色后代。说你在腐蚀面前丧失了阶级立场……写那大字报的学生,就是欺负过我的那个高干子弟,对你也怀恨在心的报复。如今想来,那年代连孩子都那么复杂啊。
因为你是学生干部,校领导很重视这事,找到我的家长,很严肃的指出我们不要别有用心等等。那年月,我爸爸作为医院的反动学术权威也正在靠边站,对于这种政治色彩的攻击看得很淡,他更相信自己的女儿是什么人。所以,爸爸对我说,有机会把那个男孩子叫家里来,我和妈妈想见见他。我可吓坏了,几乎哭着保证和你没什么事的。爸爸笑了,“想哪里去了?那男孩子在老师面前把什么责任都揽下了,我挺喜欢这样的男孩子的。”
当你在我的哀求下,很不情愿的来到我家时,爸爸一眼就认出了你,“哈,这不是偷桑叶的小鬼吗?”妈妈也笑着说,“看哪,这男孩子也和我们娟娟似的一笑两酒窝啊!”那晚上爸爸破例让你借走了他珍藏的旧小说。在那年代,这可是些“四旧”的禁书啊?我才发现你是那么喜欢这些文学名著,从第一本《平原枪声》开始,后来什么《三家巷》《家》《水浒》……许多中外名著,你都是陆续从我们家借阅的。你读书很快,几天一部,有些如饥似渴的贪婪。也难怪,那年月除了红宝书,精神食粮几乎空白。那像现在的孩子书多得读都读不过来啊?
那些日子里,我们如做贼一样,悄悄的传递着这些禁书,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喜悦在我们之间交流着。那红色的革命年代,视男女交往为洪水猛兽,连小学生都男女收受不亲,界线分明。我很庆幸,我们却有不为人知的朦胧的感情交往。现在回想起来,是大环境让我们有些早熟的感觉吧?反正我没有内疚而是很怀念那个时期的朦胧感觉。
上中学后,我们分在了不同学校,一晃就几年没见面了。也许是命中注定,我们又在十七岁的花季里不期而遇了。还记得位于东站的那个第一工人文化宫吗?现在可能已经拆除了。当年,那可是全市大型演出活动的大剧场了。记得那天晚上,是中央芭蕾舞团来津演出《红色娘子军》,我们在开场前的大厅里相遇并认出了对方,都很惊喜的。我们很自然的换票坐在了一起。好久不见了,有些生分的拘谨。当剧场灯光转暗时,我紧张的把手放在我们之间的扶手上,我知道自己在期盼着什么,我的脸在发烧,心在狂跳……果然,你那只手试探的碰触了一下,然后就猛地握住了我的小手,那么坚决,那么有力,那么温暖有些汗津津的。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看着舞台,没有语言,没有对视,只有手的互相纠缠传递着我们心底的呐喊。我相信那晚上的演出,我们谁也没看进去。
当剧终人散时,已是月上中天的深夜了。公共汽车已经没有了,当年也没有遍地的出租车可叫。我们毫不犹豫的相携而去,我相信当时有车我们也不会坐的,我们太需要单独享受这迷人的夜晚了。知道吗?那可是我人生里第一次和男孩子挎着胳臂走路啊,好温馨,好飘忽的感觉。我们都不着边际的说着分手后的各自学习生活,谁也不敢谈及那憋在心里的真情话。我只记得我的头轻轻靠在你的肩旁,望见天上的一弯新月,穿过街灯树影,远远的跟着我们走着,似乎还偷偷的笑着看我们……多年以后,每当我听见那句民歌“月亮走我也走……”我就情不自禁的想起那晚的月亮。
那晚,我们沿着海河边,跨上了解放大桥,我们在桥头停下来,望着两岸的万家灯火,望着波光粼粼东流而去的海河水,我们沉默了。你轻轻的从后面拥抱了我,我害怕自己的心跳声都被你感觉到了,然而我没能听见那盼望的“三个字”,你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因为那年代的我们,已经被禁锢的不敢正常的表达自己的纯真感情了。我们就这样缠绵了一会儿,我试探地说“我喜欢少女时代的冬妮娅,”你说“冬妮娅最后还是和保尔分道扬镳了啊?”
我们相视无言,月亮在水面晃成长长的一条光带。古老的解放桥就这样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出国后,我在朋友带回的国内贺岁片光盘《没事偷着乐》里,又看见那段解放桥的场景,冯巩和巩汉林在桥上的那段戏,我反复的看了好几回,先生奇怪的问我,这段有什么精彩的?我说那里有我家乡的大桥,没说明的是那桥头正是我们当年伫立的地方啊。
遗憾的事,我们那时还年轻,还不懂得爱。我们终于没能对着月亮,对着家乡的河水表明我们的爱恋。用今天话讲也就是亲密接触了,而没有海誓山盟,甚至连个爱的字眼也没提。那个迷人的夜晚之后,我们又消失在那繁忙的都市生活里,没了彼此的消息。想起来可悲啊,我们那年头,可不像今天的信息沟通如此方便,我们既没有手机,bb机,也没有互联网,大多数家庭也没有电话,没有邮政编码连通信也不方便的。我们都知道彼此就在这城市里活着,却无法联系。
直到那个动荡的年代结束了,恢复了高考,我考进了一所幼师读书。一天在表姐家做客,她兴致勃勃地拿出他们大学同学在北京游玩的影集来,我无意间发现,你也在合影里面。我马上打听你的情况,特别问到你是否交了女朋友?表姐诧异的眼光看着我,“原来你们认识啊?他可热闹了成了女生追求的白马王子也,可惜他自己花了眼都不知道爱谁了。”于是我间接的知道了你的一些风流艳事。
你从工厂考进这所大学的中文系后,由于你的文学才华和表演天才,你成了系里话剧社的主力,在话剧《约会》里,你饰演的就是同时和两个女人约会的男主角,没想到,结果生活里,你真的和两个女演员发生了三角恋。其中一位还为你演出了服毒自杀的活闹剧,你也搞得声名狼藉。我当时好伤心呐,这怎么会是你呢?我的剑君不该如此啊?
表姐知道我还没有男朋友,不久就介绍我认识了你们班的一个男孩子冬。我第一印象就不满意,可闲聊中听说他和你同班还在一个宿舍生活,我来了兴趣。我们接下来的几次见面,我几乎都是拐弯抹角的打听你的情况,特别是你和那两个女生的恋爱经过。当我都清楚了你的情况后,我才发现,你的同学冬已经对我一往情深了,我可以一点感觉都没有,只好提出分手,想不到蔫头耷脑的他,竟会搬出你来见我,为他当爱情说客。
就这样,我们在分开几年后的一个下午,竟这样戏剧性的又见面了。我看出你再见我时的惊讶和无奈的心理活动。是的,那天我精心打扮了自己,我知道当时正值青春妙龄的我,在男人眼里的魅力。你那天好像无精打采的,你介绍了冬叫你来见我的原委,你问我能否考虑和冬继续恋爱关系?我愣愣的打断了那无聊的话题,明确地告诉你,我和冬的几次交往,就是想探听你的情况。
我当时几乎质问道:“你真的变成玩弄女性感情的少女杀手了吗?”我看见你的眼睛里有委屈的泪水在转动,你详细的剖白了自己的恋爱经过,我大致明白了,由于你家庭的干涉,和你怕伤女孩自尊的优柔寡断,造成了藕断丝连的难堪局面。现在你是骑虎难下,连系里领导都要求你保持和那个自杀未遂的女孩的恋爱关系到毕业,他们怕再出大事。我们谈了海河一别后,我们各自的成长经历。我才知道你以后多次到我母亲家找过我,母亲没有把我过继给没子女的姑姑的事告诉你。你也无从打听我和姑姑的住处。天啊,就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我们都错过了人生最关键的选择时光,现在你已经是情债累累一付疲惫不堪的样子,我好伤心和失落啊?
那天我们从下午谈到天黑了,姑姑留你在家里吃的晚饭,知道吗?冬来我家多少次,姑姑都没这礼遇过。我看出她也喜欢你的,以为你是我的新男友了。晚饭后,我们走出了姑姑家,那个在大教堂附近的小旧楼。天正下着小雨,深秋的晚风已有丝丝凉意。你撑着伞,我裹紧了白色风衣,很自然的挽住了你的胳臂,我们默默的走着,伞下的世界好静谧,只有雨滴声和脚下梧桐落叶的破碎声,我们不知道还说些什么,只有紧紧地相拥着漫步在这秋雨的空巷中,转出那小巷口,一拐弯就到了天津著名的大教堂的广场。那时已经恢复了宗教的礼拜活动,我们随着进入了教堂。我和你跪在了圣母玛丽娅的巨幅画像前,我不知道你那一刻想些什么?我就在那时,做出了关系我一生的重大抉择,我要陪伴姑姑出国,远去他乡了。我的父亲在动乱年代的后期不幸去世了,解放前,逃到美国去的资本家的祖父也将不行了,终身未嫁的姑姑一直希望我和她出国继承祖父的一份遗产。
见你之前我一直犹豫着,那一刻,我在心里决定走了。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你问我怎么哭了?我摇摇头,怎么回答你呢?我童年的梦,青春的梦,祖国的梦……一切一切都将失去了,永失我爱,这四个字那一刻我深深咀嚼出它的苦涩。
那天晚上,从教堂出来后,你送我回到姑姑家,我们在那个门洞里,依依惜别了。我忍着心里的痛,没告诉你我将远行的打算。我害怕一开口我会哭泣,我会动摇,我害怕你的温柔打乱我的决心。你已经不自由了,你已经没有爱的选择了,我还和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再见吧,你回去吧”我要转身时,你拉住了我。
“我感觉我们这是最后的永别吧?就这样分手了?”你的话让我好惊讶,难道你猜到了我的心理?不,只能是我们有心理感应吧?
“也许吧?”我含糊其辞的回看你,分明看见你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那绝不是雨水。我抬起了头,闭上了眼睛,接下去像所有影视镜头里面的俗套一样,我们的初吻是那么的笨拙,但却是那么的刻骨铭心的充满了眩晕感,我们都尝到了眼泪的咸涩味道。
“别了,让我们忘记过去吧?真的,不说再见了。”我几乎是哭着从你的怀抱里,跑进风雨交加的夜幕中。我在姑姑的窗前,看见你伫立了好久才离去。望着昏黄的街灯里,你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雾中,我终于痛哭失声的扑倒在床上……
几个月后,当我和姑姑乘坐的飞机在纽约的夜空徐徐下降,我看着机翼下那灿烂的灯火海洋时,我知道我们彻底的分开在两个世界了。
这以后的洋插队的苦日子接踵而来,我在打工,求学,经商的紧张拼搏中,渐渐地忘记了你。你不会知道,我见到我老公的第一面差点惊叫起来,他和你一样,也有一张带酒窝的孩子脸。我把他领回家后,姑姑小声问我,“你是不是按图索骥啊?”我点点头,但严肃地说,以后决不能再提起你了。
也许我一直都把老公当作我童年的梦关爱着。但我在心里又顽强的拒绝把他和你划等号。我不得不承认当我们沉浸在爱河里,忘乎所以的瞬间,你会经常闪现在我的面前,我干脆更加疯狂的沉醉在自己的梦幻里,经常泪流满面的大喊,老公还以为我兴奋的不能自已了。你啊,就这样陪伴了我一生,我初恋的梦。
今天,岁月蹉跎,一晃我们都到了快知天命的年龄了。我又带着满身疲惫,回到母亲当年的老屋,这里因为是天津五大道的老建筑,看来还没有拆毁的计划。我们当年初吻的地方,教堂旁的小楼,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回来后特意到那里看了看,周边新建的商业区,一片喧哗,再也找不到我们青春的踪迹了。
年届八十的老母,已经坐在轮椅上了,我推着她在落红的小院里转悠,她指着遍地的花瓣,叫我打扫一下,我扫不起这些零落成泥的一片残红。只好把它们扫到歪脖树根下,用土浅浅的掩埋了,看不见了,那满地堆积的落红春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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