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对你降临人间那天的所有细节记忆犹新。我妈妈在房间里不断对你妈妈说：坚持一下，忍忍。爷爷在堂屋踱来踱去，我则一会看看爷爷，一会就摇摇给你准备的窝子——那是一种稻草编制的，供婴儿睡觉的草床，那时候没有婴儿车，谁家在秋冬季生了孩子都睡在那样的草床上，因为暖和。爷爷听我将窝子摇的嗵嗵响，就对我说：现在别摇，等宝宝（扬州方言，弟弟妹妹的统称。）生出来了，再摇宝宝。

我就很听话地坐在窝子边看西游记，可是不知为什么，孙悟空这天好像没什么吸引力，我的目光老跟随着爷爷的脚步转来转去。五岁时就记得邻居们说过，我降临人间那天爷爷也是这样踱来踱去，后来我悄无声息地来了，爷爷踱步的速度就快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会是个死孩子呢？现在我就在想：婶婶的呻吟声听上去那么痛苦，不会宝宝生出来也要倒提着拍屁股吧？

一会，接生婆叫我妈妈出来找童子尿，妈妈就拿了只碗叫我弟弟你哥哥尿尿，可是他尿不出来，我说我要尿尿了，我妈妈就笑死了：一边去，丫头人家凑什么热闹。我想了半天也没明白为什么丫头就不是童子。结果我还在苦思冥想呢，你就在房间很招摇的大哭，我急于进去看看你到底什么样，爷爷拉着我的手说：不急，等下就能看到了。

后来，你穿戴整齐被放在了窝子里，我上去就履行我带宝宝的责任，刚摇了一下，爷爷又说不能摇，我不解：宝宝不是已经在里面了吗？爷爷哭笑不得：现在宝宝没哭，等她哭了你再摇。我没好气的白了你一眼，心想：真烦，摇你不好，不摇也不好，你就哭吧。结果你闭着眼睛，根本不屑理我。

你满一个月时，要按照当地风俗剃满月头，剃头师傅来时，你妈妈不在家，我妈妈就抱着你，让师傅给你剃了个光头，你那时胖乎乎的，圆圆的脸蛋，可爱极了。

家里多了你以后，我放学回家就多了个有意思的节目：逗你玩。我也不管你懂不懂，给你讲故事，和你拉家常，逗得你咯咯笑。大概你十个月左右吧，一天我逗你说：宝宝，爷爷是我的爷爷，不是你的爷爷。结果你很有力的将你的小手往上一挥，大声说：我爹爹（扬州话：爷爷）。我惊喜万分，大叫：爷爷快来啊，宝宝会说话了。爷爷兴奋地走过来，结果你怎么逗都不说，就知道看着我傻乐。我非常遗憾地白了你一眼，使劲和爷爷解释，生怕爷爷认为我撒谎骗人。爷爷却非常理解，说你说话肯定要比哥哥早，现在已经到了学说话的阶段了，可惜不像我，8个月就开说了。我就很得意地摸摸你的小脸蛋：嘿嘿，快说啊，听到没，我8个月就说话了，你已经10个月了啊。你手舞足蹈，对我的骄傲很不屑的样子，自顾自逗逗飞（扬州当地教婴儿玩的一种小游戏）了。

一周岁生日那天，你不但会走路了，也会说话了。会说会走的你就像个影子，喜欢跟在我们后面，不停哥哥姐姐的叫。一次你舅舅家的孩子们到你家玩，你居然对我说：我不和你们玩了，我要和我舅舅家的姐姐玩。我心里很难过，回来告诉我弟弟你哥哥，我俩都很生气，决定以后再也不理你，以此惩罚你的没良心。第二天，你舅舅家的孩子回去了，你又乖乖跑来找我们，老远就哥哥姐姐的叫。我们都假装没听见，不理你。你就跑到我身边，歪着头看着我说：姐姐，我以后还跟你们玩。看来四岁的你已经洞悉了我们不理你的缘由，真是个鬼灵精，你可爱的样子让我终于绷不住笑了，但还是没忘教训你一把：记着，以后不管舅舅家或者姨娘家的孩子来不来，还是姐姐哥哥对你最好，知道吗？你点点头，我们仨握手言和。

没想到，从此以后，你更加离不开我了，有时候你舅舅家的孩子们来了，你都呆在我家不愿意回去。你7岁那年，我一个暑假都在伺候你，有时候我还在我妈的安排下干着活，你就在一边拼命催：姐姐啊，我要洗澡了，快给我洗澡啊。过个十天半月的你才回你自己家看看，然后再跟着我回来，看见你回去，爷爷就笑话你：小春，你回来探亲啦？到了冬天，你有时候也要睡在我家，所以我十四五岁就学会了带小孩子睡觉，还将胳膊给你当枕头。为了不让你着凉，你睡觉时都穿好多衣服，半夜，你蹬开了被子，自己倒没怎么的，我却感冒了好几次。

后来，你上学了，好几次我和爷爷站在门前等你回家吃饭，远远看见你背着小书包，和一帮小孩子磨磨蹭蹭的走过来，不是抓蝴蝶，就是掐路边的油菜花，我对爷爷说你比谁家的小孩都可爱。

你吃饭很挑食，上学后你就开始变得瘦长起来，我爸爸说你胳膊没有黄瓜大，腿都没有瓠子粗。刚说完，你不见了，不一会，你从菜地摘了一条黄瓜和一条瓠子回来说：大大（扬州话：伯伯），你看，我胳膊比黄瓜大，腿也比瓠子大。把我们一家乐的，笑地肚子疼。

因为你最小，又是独生女，所以无论爷爷、你父母还是我们一家，都很宠你。其中尤其爷爷和我宠你最甚，有时候叫你帮忙递一个小东西，你都不乐意。因此我爸爸说：小丫头，你懒的影子都没了。你当真跑到外面一看，还真没影子。因为那天多云，太阳躲到云层里去了。我们姐弟俩还在乐呢，太阳出来了，你的影子也出来了，你得意的大叫：大大，快来看啊，我有影子的。我爸爸哭笑不得的说：嗯，证明你还没懒到家呢。

你上初中时，我工作了，为了方便照顾你，我们住到了你爸爸他们公司的宿舍。每天中午十一点一到，我就立马下班回宿舍做饭，好让你放学回来后吃上饭。有一段时间，我在翻译iso9000标准的条款，每天忙的不得了，做好饭，吃完就回办公室了，有时候我走到半路你才回来。一天，我又火烧火燎地忙做饭，一看味精没了，就叫你帮忙去买，你死活不想去，我急着工作，看你一点不配合，第一次动手打了你，在你屁股上噼噼啪啪抡了几巴掌后，你哭着去商店了，你买回来时你爸爸看见了，问你怎么了，你哭着说：姐姐打我了。你爸爸问：姐姐为什么打你啊？你更伤心了：我不肯买味精，她就打我。我看见你委屈的样子就笑了：活该，下次再懒还打的狠一点，真是懒的影子都没了。

打归打，你还是离不开我，一不见我就到处找，姐姐姐姐叫不停。住在隔壁的大婶一直以为我们是亲姐妹，直夸我们姐妹感情真好。后来知道我们是堂姐妹，大婶都惊奇的不得了，把我狠狠夸赞了一通，还叫你长大了要报答我，说亲姐姐也难得有对妹妹这么好的。

有一个星期六，你放学了准备回家，就去办公室找我，我不在，你就在玻璃窗上用白粉笔写着：姐姐，我回家了。我给员工培训结束后回到宿舍，看见你不在，我以为你被老师留下了，就赶去学校，结果老师说早就放学了。我吓坏了，到处问人看见你没有。人们都说没看见，我又疯了一样骑车往家赶，结果到你家一看，你正幸福地吃晚饭呢。那天我真火大了，噼里啪啦冲你大吼一顿，爷爷看我大汗淋漓的样子，再看看你都快哭的样子，叫我不要发火了，宝宝还小。这时你才怯怯的说：我在你办公室窗户上写了留言了。

我返回办公室，灯光下居然什么也看不见，第二天早上总算看清了，同事都乐坏了：用白粉笔在透明玻璃上写字留言，你这个妹妹也够有创意的。

你初三时，我辞职去了上海，虽然我舍不得你，但错误的初恋让我不得不离开。好在你只有半学年就毕业，半年时间熬熬就过去了，我只有这么自我安慰。

再后来，你到了南通上学。一次，我去看你，那晚你偷偷溜出学校，到宾馆和我挤在一张床上。第二天，你叫我买了一堆零食给你们宿舍的女孩子们分享。因为爷爷生日快到了，我给你钱叫你给爷爷买生日礼物，元旦放假时带回去。元旦后，爷爷在信里告诉我：你托小春买的生日礼物我收到了。我很好奇，问爷爷你都买了什么，爷爷回信说：郑板桥的难得糊涂一幅，拇指大的小马灯一盏。我看完信乐坏了，对你姐夫说：小丫头也真有创意，拇指大的小马灯一定很好玩。

毕业后，你留在了镇上工作，你说爷爷老了，哥哥姐姐都不在家，你要在家陪爷爷。我为你的懂事高兴。可是，每天下班或者休息天，你只知道盯着电视机，根本想不起陪爷爷聊天。每次我回去了，都和爷爷聊很久，而你依然只知道在房间里看电视。即使爷爷做好了饭，你也是将菜夹在碗里，端到房间去吃。爷爷其实多希望你能陪他说说话，但是你已经习惯了和电视机作伴，忽略了爷爷的感受。好在爷爷也不怪你，总说你还小。

因为你胆小，爷爷主动和你换了房间，搬到了后院的平房里去住，将正房的房间让给你。爷爷搬家时，将那幅难得糊涂字画也拿去挂在了床头，却将小马灯留在了你的房间，因为你说其实小马灯就是给你自己买的，因为你觉得很好玩。

自从住到后院后，每天吃完晚饭，爷爷都会陪你们坐一会，抽根烟，然后就回房休息。没有人关注到一个耄耋老人的孤独，包括你。我倒是想到了，可是我无能为力！很早的时候我就想建一座小楼，在二楼用玻璃做成全封闭的阳台，那样在冬天的时候好让爷爷在阳台上看看书，晒暖暖的冬阳。还没等到我实现这样的愿望，爷爷就走了。

爷爷走的那天晚上，你忽然明白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什么意思，在已经没有了爷爷的空房间里，我们姐妹俩一边哭一边收拾爷爷的遗物。我买给爷爷的电热毯还带着余温，我给爷爷买的毛绒鞋还完好如新，我亲手给爷爷织的毛衣爷爷才穿了三个月……我一边哭一边说，你听了更难过，你说姐姐，你没有对不起爷爷，对不起爷爷的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回报过，我留在镇上上班其实也是为了爷爷，可是实际上我都没有给过爷爷关心……

爷爷离开一年不到，你生了一场大病，叔叔婶婶都去医院陪你，我每天晚上带着毛毛住到你家给你们看家。每天睡觉前，我习惯像爷爷一样，打开后门，看后院平房的门锁好没有，再回到正屋关好门窗。你不在家，你的房间也空着，那盏小马灯依旧挂在老地方，使得我仿佛又看到爷爷慈祥地笑着说：郑板桥的难得糊涂一幅，拇指大的小马灯一盏。

爷爷去世的前一天和我说，他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看到你成家。现在你成家了，你的女儿还那么可爱，我想爷爷已经没有遗憾了。每年年三十，我都和我弟弟你哥哥带着我们的孩子去祭拜爷爷，唯有你不在。我想如果你也能和我们一起去，爷爷一定更高兴。

转眼，爷爷已经离开我们7年多了，7年里，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我们越来越像自己生命的女主角了，但是我写家人的文章里好像都没有专门写过你，让你觉得很遗憾。其实写不写都是次要的，亲情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情感，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亲情永远触手可及。比如我们和爷爷的感情，虽然天人永隔7年多了，我总感觉爷爷永远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到爷爷花白的头发和胡须，还有爷爷慈祥的皱纹，相信你也会有和我同样的感觉。

今天我还是决定写写你，让你当回我文章的女主角。时间过的真快，那个天天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13岁了还要我背的小丫头现在也过了而立之年了！以后的日子，我们都要努力工作，快乐生活，努力做好自己的女主角，让父母为我们骄傲，让天国的爷爷开心。

杨甦于杭州

2009年7月17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