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由于天生的小聪明，很得老师宠，养成了我不甘人后的好强品性。后来，我成为我们小镇第一个女大学生，更有矜傲自夸的资本了。毕业后我没有等着被分配到基层政府机构——那种清闲混日子的工作我不屑。通过人才招聘会，毛遂自荐，自己联系工作，成为全国大型重点企业的一名员工，又让四乡八邻大跌了一回眼镜。那时侯的我是漂浮在云彩里的，眼里只有灿烂的阳光，明媚的蓝天。

然而，生活，在我顺利了二十多年后，终于现出了狰狞的一面，爸爸在我刚参加工作的那年被查出罹患鼻咽癌，次年去世。爸爸最后的日子，我也在住院：长期被我疏慢的胃罢工了，拒绝我给予它的一切食物，吃什么吐什么，只得住院输液治疗。得知爸爸不好的消息，单位领导向病中的我掩瞒了真相，只是劝我：胃病，其实需要慢慢调养，也许，在家里更好，更利于恢复，让一位同事大姐送我回家，问我可不可以？我马上同意了。

当时由于交通不便，假期又短，我已经几个月没有回家了。我生病是在国庆长假前，本来与也在外地的妹妹约好假期一起回家的，谁知倒霉的胃病缠上了我。怕家里担心，我住院时还关照同事：如果我家里来电话问我为什么没有回去，就说我出差了。躺在病床上，病骨支离，心神恹恹，看窗外秋风频起，树叶飘零，我第一次感到生之无趣，也更想家，更惦记病中的爸爸。说送我回去，我立刻觉得病好了许多。

终于回到家，看到爸爸的样子，我大哭。才三个月不到，爸爸已经瘦得脱形，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可是爸爸神志却清楚的很，看到我，高兴地坐了起来：“孩子，你回来了？出差到哪里去了？你妹妹在家待了几天，等不及，先走了。”他还想着向送我回来的同事道谢，走的时候还挣扎着起来，送他们，握住司机的手说：“祝你们一路顺风！我女儿小，不懂事，一个人在外面，麻烦你们多照顾。”我伤感之余心略略安定，爸爸暂且应该没事。

可是爸爸已经疼的不能入睡，在床上一会坐起，一会躺下，翻腾不休，可是从未呻吟过一声。隔壁的邻居叔叔从不串门，可是在爸爸最后的那几天经常过来看看，没有什么言语，也不安慰凄凄切切、病病歪歪、一无用处的我，反而冷着脸说：“象这样的长辈上人，走了以后，你们要多想想！从来不给你们添什么麻烦，疼成这样都没有叫过一声！”那时的我懵懂无知之极，即使受了这样的教诲，也不知道爸爸所受的痛苦到何种程度。几年后，一向坚强的大妈也患癌症，在最后日子里的痛苦哀号，昼夜不息，以致背着家人捱到野外打算自尽以解脱！这我震惊心痛不已，在哀怜大妈痛苦的同时，让我想起坚强的爸爸的当初，那会是怎样的煎熬啊！我不禁抱着大妈放声痛哭，让立在一旁的堂哥们愣怔不已。

妈妈知道我生病，晚上不让我和她一起陪爸爸，我依旧睡在我和妹妹的小房间。回家的第二天，也是爸爸走的前一天，我感觉爸爸已经快不行了，临睡前暗暗向未见过面的爷爷奶奶祈祷：“如果你们决定要带我爸爸走，请在我梦里告知我一声吧。”谁知那天晚上我竟然从所未有的好睡，一夜无梦。醒来后，我心里很安定：起码爸爸今天是没事的，妹妹今晚就到了。爸爸最喜欢妹妹的。

早上七点多，我坐在爸爸身边。床上的蚊帐床幔已经卸掉，爸爸躺着，嘴里面咝咝吸气——这就是爸爸疼痛时最强烈的反应了。我移到床头，在爸爸的额头上轻轻按摩着，爸爸平静了一点。回来的这两天，只要爸爸躺下来，我就给爸爸按摩额头、太阳穴。这是我和爸爸最亲密的接触了。爸爸一直是冷竣的、彪悍的，小时候在爸爸面前我总是怯怯；长大后因为在外，回家除了见面问安式的招呼，话很少。大部分时间是和妈妈絮叨罗嗦了。总认为爸爸象山一样，高大、坚强，什么都打不倒、难不住他。后来不知从哪看过一位幸福爸爸的言论：“女儿好啊，女儿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傍晚的时候女儿可以挎着我的胳膊陪我散步，浑小子行吗？”而我，从没有挽过爸爸的胳膊，陪爸爸散过一次步，那时我就想：我不是爸爸的贴心棉袄，那我是什么呢？也许就是有些父母对子女气急怒骂之语——讨债鬼吧——因为我什么也没能给过爸爸，除了让爸爸为我辛苦奔忙，除了向他索取学费用度。现在的爸爸，躺在床上，那么虚弱，那么无助。我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爸爸受苦，帮不了他！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爸爸的呼吸平稳了下来，身体也平静了。我觉得不太对劲，用手探探爸爸的鼻息，感觉似有若无，我头皮一凛，直着嗓子叫在厨房的妈妈。妈妈跑进来，一摸爸爸的胸口，就哭了起来，隔壁的三婶过来了，三叔也过来了，邻居们都过来了。

我还是傻愣着。爸爸走了么？我的爸爸？

随后的事情我茫茫然，不知所以，跟着堂哥后面，联系落实各项事宜。印象尤其深刻的是请抬灵柩的人，其中一位是爸爸的好朋友，曾经一起联手承包外村鱼塘的鲍叔叔，他们以前经常在一起喝酒，称兄道弟，关系非常。我们在他家的地头找到他。鲍叔叔还那么健康硬朗，爸爸却已经走了！按照风俗，孝子（女）应该磕头恳请的，一时间我悲从中来，跪下去就起不来了。我趴在地上，号啕痛哭，直哭得气绝声噎——如果哭不回爸爸，就让我和爸爸一道去吧，可以在那个世界里照顾爸爸，以弥补我以往苍白岁月里的无知愧悔。

晚上将近半夜，妹妹才赶到家，爸爸的灵堂已经搭好了。她能看到的只是爸爸的遗像。

三天后，爸爸入土。我回到厂里上班。自此，我的眼里的世界不再五彩缤纷，而我，真的就成了一片飘零的孤萍。

后记：这篇文字从动念开始，写了两年才完成，痛悔的往昔，每每想起来，眼泪都止不住。人生中最伤心的事是什么？每个人的答案各不相同，我的则是：子欲养而亲不在。我一直想着，要把这些伤心事写出来，一方面，写出来，也许就能真正解脱了；另一方面，想告诉现在双亲在堂的朋友们：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不要象当初的我一样，认为拥有这样的幸福会到永远——因为我们不知道永远有多远。

然而写是写了，最伤心时段的情景还是写不出来，因为心念动及便会泪水滂沱。但是我终于比较完整地写了一篇了。但愿我能足够坚强，可以坚持下去，将我的伤痛徐徐吐出，在阳光下渐渐愈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