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钟时,太阳终于步履蹒跚地爬过街对面海天大厦的楼顶,把暖暖的金色阳光投进了这街边的修车小摊上。阳光一照,寒气顿时被扫淡了许多,金老汉的心里也顿时亮堂了许多,刚才还冻得有些笨拙的双手现在已经变得利索了许多,干起活来麻利而双灵巧。
金兆林老汉今年已经六十有六了,但是除了头发有些花白外,他自觉身体很好。耳不聋,眼不花,腰不酸,腿不疼,甚至连感冒都不多得。他自己认为日子过得也不差。吃得下,睡得着。白天在车摊上一守,活儿不多也不少,工作不轻也不重,身体不乏也不累,一天下来,还能有个几十块钱的收入。晚上回家后,老伴会沏上一杯热茶,摆上一碟花生米,斟上二三两二锅头,喝着小酒,看着电视,九点一过,洗脚上床,一觉睡到天快亮。
金老汉熟练地扒下了一个车胎,拿起打气筒三下五除二把车内胎充满了气,然后把车胎一段一段地按进身边的一个水盆来查找漏气的所在。因为盆中的水很凉,所以他尽量不把手伸进水中。不一会儿,盆中的水面上冒出了一串白而亮的气泡,漏气的地方找到了。根据刚才送车来的妇女的描述和他的经验,他知道这个车胎只有这一处漏气,便不再检查别的地方,一只手拿起一块抹布擦拭着车胎上的水,一只手在气门嘴上一拧一拔,“滋”地一声,刚才还鼓了气的车胎就瘪了下来。
金老汉一改蹲踞的姿势,端正地往小凳上一坐,把围裙往膝头上一铺,把车胎破漏的地方往膝面上一垫,拿起一把锉,“刺刺剌剌”地锉了起来。不一会儿,车胎上破漏的地方就锉好了一块新鲜而粗糙的粘补用地,金老汉放上手锉,头也不回地一伸手,蹲在一旁的老伴就把事先在小蜂窝煤炉上烤热的胶水递到了他的手里,动作之熟练,配合之默契,就如手术台边的医生和护士的配合一般。车胎很快就粘好了,金老汉有力的双手三下两下就把车胎装了上去。他站起身,把翻倒在地上的车子扶起来,摆正,架上气筒就充足了气。
看老头儿干完了活,洗了手,老伴便递下了一个保温的茶杯。金老汉接了,但并没有喝,就放在了一边。他伸手从衣袖里拉出了藏在里面的手表,对老伴说:“呀,十一点多了,你回去吧。”
老伴便把摊在地上的工具往工具箱中一收,说了声:“我走了。”便穿过了马路,不一会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金老汉原来是街对面不远处的那个拖拉机厂的工人,没有多少文化,识不了几个字,但钳工活却干得很漂亮,退休时是八级工。他就是凭着自己的技术养活了一家人。老伴原是郊区的农民,自从嫁给他后,就做了家庭主妇,后来相继有了两个儿子,一家四口就这样不贫不富、和和睦睦地生存了下来。
要说金老汉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的两个儿子的书都没有念出个样儿。金老汉原来是有个梦想的,梦想自己的儿子能有一个成为知识分子,他不敢奢求两个,只要有一个能把书读成就行了。可是事不如愿,大儿子生性老实,脑子太死,根本读不进去书,上到初中毕业就回家了,考不上高中,就整天闷在家里不出门。金老汉没办法,就硬着头皮提了两瓶酒和一条烟去找他当年的徒弟去了。那是一个有出息的徒弟,在拖拉机厂从学徒到师傅、到班长、到车间主任、到副厂长地一路干了上去,后来又调入了与拖拉机厂同属市工业局管辖的另一家汽车配件厂当了厂长。
徒弟虽然当了厂长,可见了金老汉还是亲切地叫他“师傅”,尤其是看师傅提了东西来登门,就更加客气了几分,说“师傅你这是干什么呀,是折我的寿来了啊,有什么事的话,你就直说好了,这是干什么呢。”金老汉低声应付着:“没事,没事,就是来看看的。”说着赶紧让座,递烟,端茶。
金老汉本来是鼓足了勇气来求徒弟帮忙的,可在徒弟的热情面前,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开口了。沉吟了半晌,抽了徒弟递上的两根阿诗玛香烟,还是觉得说不出口。最后,还是徒弟一再盘问,才说了实情。没想到徒弟虽然高升了,但不忘师恩,当时就给金老汉吃了颗定心丸,说我明天就给人事科打个招呼,过几天就可以来上班了。果然,不出五天,大儿子就在配件厂上了班。为此,金老汉的那些同事们还羡慕了好一阵子,金老汉也得意了好长一段时间呢,因为配件厂的效益比拖拉机厂要好许多。
在金老汉的眼中,二儿子比大儿子脑子灵活,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受老师表扬,还得了不少奖状呢。考高中时也很顺利,虽没有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但毕竟是上了高中。那时,大儿子工作以后,家里的经济也宽裕了许多,金老汉只盼着二儿子能再接再厉,考上大学。可是,事情还是不随人愿,没想到二儿子上到高中就短了志气,不再进取,和一个姑娘粘乎上了,等老师发现报告给家长时,已经晚了。
考不上大学,又没有工作,身后还拖着个姑娘,可把金老汉气坏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就是不顶用,怎么办?总不能总让他在街上乱晃当二流子吧,儿子不要脸了,老子还得活人呀。可是,也不能再去麻烦徒弟吧?
正在着急无助的时候,上面下了个政策,为扩大就业面,增加就业岗位,鼓励老工人提前退休,并规定父母退休,子女可以顶替工作。这对于金老汉来说,无疑如同天外飘来的福音,于是在自己还差一岁才到五十五岁的退休年龄的时候,就提前办了退休手续,让儿子顶替上了班。虽然自己的退休工资是少拿了点,但一想到儿子也有一份工资收入时,金老汉就觉得还是沾了政策的便宜。
从此,金老汉就过起了退休的自在日子。早晨起来后,慢不惊慌地洗漱、吃饭,然后到工人俱乐部去聊天、下棋、打麻将。虽然退休工资只有三百多元,但在老伴的精心打细算和合理按排下,还是顺利地给两个儿子都办了婚事,各自独立门户。他想有这三百多块钱的收入,自己和老伴两人的生活绰绰有余了。所以,金老汉在退休后的十多年中都是这样无所事事地生活,闲散得像一个隐居深山的高士一样。他本以为这就是自己最后的一种生活方式了,可是,事情总是不随人愿。
前年,二儿子两口子竟一齐下了岗。
起初,金老汉也没有太把他们的事放在心上,下岗就下岗吧,何必非要吊死在这棵枯树上呢。早就听说这拖拉机厂快要倒了,半年半年地拖欠职工的工资,为此,工人还到市政府去闹过两次事呢。再说,如今下岗的人多了,下岗后再就业的人也很多了,有的人还在下岗后又干出了一番事业呢。
可是金老汉想错了。他自己的儿子不是那块料。
下岗之初,两口子还四处跑一跑,到处找一找工作,时间一长,自己就恢了心,扑腾着自己做生意,可是,钱倒是搭进去了不少,生意却一笔也没有做成。自己的积蓄赔光了,还把金老汉攒的一笔钱也给透支着花光了。末了,把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女儿往爷爷奶奶家一扔,整天东游西逛,不务正业了。
金老汉退休时,三百块钱的工资不算很低,但过了这十几年后,三百多元钱也就只能是一个人的生活费了,如果只是和老伴两个人生活,省着花还能凑合,但再加上个小孙女,就不够了。孩子小,正长身体,总不能吃得太差吧,衣服也不能给穿得太破吧,还有上幼儿园的费用,更是不低的。这些,着实让金老汉犯了难。
儿子是指望不上了,省吃俭用的办法也不灵了,怎么办呢?只有靠自己吧,乘自己身子骨还硬朗,还能动弹,找点事做一做吧。干什么呢?做小买卖?不行,他知道自己是个老实人,干不了那个。想来想去,他看到了一个好处所。就是离家不远的这个街角,东边有一所小学,西边有一所中学,街上人来人往,常有自行车坏了走不动的,却找不到一个修自行车的。要是自己在这里摊上一个修车摊,也许能有个稳定的收入呢。
好了,就是这儿。
金老汉一旦看准了,也就打定了注意。他用了几天的时间准备好了一切修车的工具,到城管、工商、税务等部门办好了一切手续,几天后,他就正始开业了。
冬天的太阳像一个疲惫的老人,步履艰难,喘着粗气爬上了海天大厦的楼顶把光芒撒到了金老汉的车摊后,就再也不能升高了,筋疲力尽地从东南方的半天向西滑行。金老汉虽然只得了这么一片斜射的阳光,但心里已经很满足了,早晨的寒冷被驱散了,先前由于寒冷而收缩的心脏也舒放开了,浑身的筋骨也活络了许多。这会儿没有人来修车,他安闲地坐在小椅子上,面向着行人稀疏的街道,对着暖暖的冬阳点上了一支烟。没有一丝风,烟雾在斜射的阳光中袅袅上升。
每当工作告一段落,他总是这样坐着,一边休息,一边看着过往的每一个路人。这条街不是这座城市的主要街道,那些街巷通往的是一个个的住宅小区。这是一片住宅很集中的街区,街上行人不少,但街道并不热闹,没有红绿灯,没有霓虹灯,也没有多少店铺,两个学校的学生一上课,街上就显得有些安静了。虽然是人海茫茫的城市,但从街上走过的每一个行人他都仿佛是认识的,是熟悉的。也许是他在这个城市生活得太久了吧,也许是他在这个街角关注他们的时间很长了吧,也许是他曾经为他们服务过吧,每一个路过的人,他都不觉得陌生,他都觉得有几分亲切感。他仿佛觉得曾和他们交谈过,仿佛知道他们为什么忙碌,为什么悠闲,为什么高兴,为什么烦恼一样。
他觉得来这里修车的人,都很和气,也许是看他年老的原故吧,也许是看他和善的缘故吧,一般很少和他讨价还价,当然他自己也绝不多要一分钱的。他的一生,就是这样走了过来的,不争,不斗,该迈左脚就迈左脚,该迈右脚就迈右脚,顺顺当当,平平稳稳,没有大的福气,也没有大的灾祸。
凭借这个修车摊,凭借金老汉过去干钳工的技术,凭借他对人的和善诚恳,他的活儿一天天地多了起来,上下班的路人、上学放学的学生总是爱到他这儿来修自行车。
他的服务对象主要是学生。学生很辛苦,早晨起得早,下午回得也晚。金老汉也是这样,他给自己订的作息时间也是随着学生们的作息时间走的。早晨,他迎来的是最早到校的学生,晚上,他送走的也是最后的一批学生。学生们骑车很疯,车子坏得也很快,他的活儿也不少。有些学生手脚大,车子的零件稍有毛病就要更换新的,比如脚踏有点涩,或者有点“吱吱扭扭”的声音,其实上点油就好了,可他们不,非要换新的不可。金老汉觉得很可惜,就把换下的旧零件留下来,自己修好,有时遇上条件差的,需要换零件又不愿多花钱的,他就给他们换上,只收几角钱的手工费。各得其所,物尽其用,他心里也很快乐。
为了减少一些管理上的麻烦,附近的学校要求学生只能骑普通自行车上学,规定凡千元以上的自行车一律不得进入校门。有些家中有钱的学生骑的自行车很高级,往往是几千元的高档山地车,他们不愿意违反学校的规定,也不愿意降低档次,就想出了办法,花钱雇了金老汉替他们看管自行车。金老汉答应了。于是,边修边看,他又多了一项服务内容。
开始看的车不多,几辆,后来几十辆,到现在已有一百多辆。他的收费并不高,每辆车上午收一毛钱,下午收一毛钱,和学校收取学生的自行车费一样,何况还是带保修的,学生们当然很乐意地把车存放到了他这里。
仅凭这项业务,金老汉一天就可以收入五六十元,一月下来就是一千多元。祖孙三人的日子宽宽裕裕地,小孙女享受到的生活条件一点也不比别的孩子差。更让金老汉开心的是,他就是这样守在学校门口,看着自己的小孙女每天蹦蹦跳跳地从从幼儿园的大班一直蹦到了小学三年级。
这个修车摊,他一摆就是四年多。修过的车不计其数了,接待过的人也不计其数了。今年夏天,有两个女孩子来找他,一口一个爷爷的,说要搞什么社会调查,非要和他聊一聊。他高兴地和他们聊了两个多小时,后来才知道他们就是那所中学里毕业的学生,曾经让他修过好几次车,如今已经上了大学,假期回来要参加什么社会实践。当时他心里的那个快乐啊,真是没法用话语来表达了,晚上回家后,他的二锅头就破例地喝成了半斤多。
当初,金老汉是抱着给小孙女挣个学费和生活费想法来这里修车的,没想到,这生意能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大大地超出了他先前的愿望。生意好了,他的想法也就变了,前一段,他把小儿子叫了过来,意思是让他跟着自己干上一两个月,然后,正始地把这个饭碗交到他的手里。
当然他不是想让儿子一辈子干这个,但什么事都得有个起步,只要肯吃苦,只要手脚紧一点,不要乱花钱,少则五六年,多则十来年,也能攒下一点积蓄的,到那时,如果嫌这一行不光彩再转行做别的也就有了点资本了,用金老汉的话说,先站稳了才能向前走嘛。
可是,他没想到,他的话还没说完,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就一口把他给堵了回去:“老汉你擦亮眼睛满大街去找一找,看看有没有一个修自行车的人像我这样年轻?”他知道自己这个不争气的拗子的心,本事小,心性高,死要面子活受罪,你就是再说多少话也是白搭。
金老汉只有自己一个人生了两天的闲气,发誓再也不管这个要饭吃的东西了。要不是看着小孙女可怜,谁管你那么多事呢,自生自灭去吧,你这个不成材的东西。可是,等气消了,冷静下来后,他的想法就不一样了:自己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能活到小孙女长大成人吗?要是哪一天眼睛一闭腿一蹬,走了,小孙女怎么办呢?它为此又想了很多。不,不能这样,得要做个防备,攒上几个钱,到死的时候交给大儿子给管上,无论如何也要让小孙女把学上出来呀。
老伴在家里做好了饭,自己也没顾得上吃,就提了一个饭盒来到了摊上。因为怕饭菜凉,就放到了那个小蜂窝煤炉上。
这会儿,他们是顾不上吃饭的,学校已经打了放学铃。两个学校的学生已经像潮水一般涌出了学校的大门,顷刻间,这条街就变成了学生的海洋。学生们像赶大集一样,挤挤挨挨的,打打闹闹的,一时间街道就被堵了个严严实实,连路过的汽车都只好就地停下来,耐心地等着他们走完。
每当这时,也是他们老两口最忙碌的时候,那些来领自行车的学生几乎是同一时间来到,车摊前顿时像被捅翻了的马蜂窝一样,杂乱无序、吵吵嚷嚷地,你笑着,他喊着。有时街上的小混混就借此机会装扮成学生来偷自行车,乘你不备,推起辆车混在学生中就走了。去年就曾丢过一辆车的,最后给那个学生赔了一千多块钱。为了防止意外,每到这时,老两口就精神高度集中,两人各管一段,盯着每一个来推车的学生,还不断地嘱咐他们“慢一点”,“轻一点”,“别碰着了”等等。幸好,他们认识在这里存车的每一个学生,哪辆车是谁的,他们也能盯得住,才不至于被人冒认冒领。
熙熙攘攘了一刻钟后,街道终于又恢复了宁静。
忙完了学生的自行车,老伴打开了那个饭盒,递到了金老汉的手上,关照他:“你慢慢吃罢。”然后,拉着放学后等在摊前的小孙女回了家。
正午的冬阳已经发出了它所有的光和热,顷尽全力地温暖着这冬日的城市。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晴晴朗朗的。金老汉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在老伴身边一跳一跳地远去的小孙女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温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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