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墨何处
奶奶为什么要吸烟?印象中她好象没回答过我。
爷爷不吸烟,但有制作一手好烟草的技术,为奶奶提供很好的后勤保障。奶奶的烟斗与众不同,是爷爷用小毛竹制的,很简单,没有象其他人的烟斗上镶嵌闪亮的铜片,但奶奶说很实用。奶奶的烟瘾还不错,一天总要叭嗒叭嗒那么十几次,不过幼小的我们很反对,那时对一个女人吸烟简直不可理喻。
八岁的那个初秋,当有风从爷爷种植的烟叶划过凉凉的秋意,爷爷为奶奶拾缀完最后一季烟草,苍老的身躯便抵挡不住秋凉侵袭而一病不起,不久就丢下奶奶驾鹤西去。很长一段时间,我见奶奶总是坐在老屋石门墩上,叭嗒着闷烟,喷出烟雾时,那日趋浑浊的眼睛老盯着某个地方,那时幼小的我就知道奶奶的心事,奶奶和爷爷一路从旧社会携手走来,历尽世道变迁所带来的苦难,纵然是与爷爷吃着野菜穿梭山林、躲避日本鬼子整整八年,生下父亲,就让我知道什么叫相濡以沫,患难与共。
爷爷走后,我担当陪伴奶奶的任务。奶奶没上过学,却能说会道,什么都懂点,尤其精通心算,报给她一组数字,便转瞬就在她那些壹壹得壹、二一添作五的口决中得出准确答案。曾经,村里人要去外地兑换农产品,苦于不会算,便把奶奶这个“算盘”带在身边,这些事至今是村里流传的佳话。我喜欢在夜间听她讲故事,她有很多民间迷语,有关农具的,动物的,不过我很少能猜对。奶奶喜欢在晚间抽烟,我时不时在梦中被她的咳嗽声惊声,随着烟光熄灭,就听烟斗在床楹上嗒嗒地敲打烟灰声。如次反复,蚊帐很快就熏成土黄色。
没有烟草,奶奶只有吸爸爸买来的纸烟,两三元一条,不过奶奶很高兴,毕竟没有断顿,也很珍惜,一支烟吸一半便按熄,留下一半。她心爱的烟斗,也就暂时光荣地下了岗。妈妈和奶奶总是闹矛盾,可能是为了爸爸给奶奶买烟、诸如此类我不懂的事所引起,每当她们有点小吵小闹时,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望着奶奶沧桑无辜的脸、佝偻的腰背,我就想哭。
这些难以解决的矛盾,也萌生了奶奶决定另起炉灶的决心,于是,她向上屋大伯借了间破败阴暗的老房子,领几件简单的生活用具,过着她认为无羁绊的日子。奶奶的眼睛缘于一场高烧病,几乎失明,只能辩别太阳大至方位、从而确定是否到了做饭时间,所以,生火做饭时,奶奶用火柴也特别多,好不容易把炉里柴禾鼓捣有点光亮时,就使劲吹,常常弄的乌烟瘴气,或一脸的漆黑。不过,我在家里时,这些事就好办,每当放学,我便要给她准备好第二天用的柴、水之类。在学校里,我总惦记着那摸索在黑暗中的奶奶,脑子里总是呈现她佝偻着背,切菜、烧火…..艰难转悠在她心中幸福的“小天地”里的情景。
每当奶奶有好吃的,便喊着我。其实好吃的东西,不过是煎个把鸡蛋、或者红薯粉烤成的饼之类。而我却不太敢吃,因为奶奶眼不好使,那食物上难免粘些柴灰之类。后来,爸爸告诉我说,你吃点吧,不吃奶奶很难受的。于是,我总是硬着头皮吃点,奶奶却很高兴。爸爸曾多次做奶奶工作,却从未得到奶奶跟我们一起生活的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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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乡村里的生活就象村前那一塘清水,淡淡的,平静又平凡,每家每户的生活状况,就象河畔上那一片白杨树,平整又均匀。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村前一陌田野打理得郁郁葱葱。清晨,鸡鸣狗叫起落传承,彤红夕阳余晖、掩映老牛悠悠漫步田野。我便在这种淡然中,不经意中悄悄来到少年,随着我的牙齿慢慢平整,奶奶的头发也渐渐花白,她的眼睛浑浊得让人感觉不到瞳孔存在,那本就微驼的背、已躬起明显的山坡形,惟独她叭嗒叭嗒抽着烟的情形、及用手盖着眼看太阳、辩别时间的姿势未曾改变。
平凡的美好,很快就成了我幼稚的奢望。爸爸的旧病复发,诊断为一拖几年的绝症。在之后母亲的泪水陪伴着痛苦爸爸,在医院度过的几年中,我与奶奶相依为命的日子,至今没有词可以形容……奶奶象完全变了,总是坐在老屋门墩上,神情严峻,盯着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的远方发呆,好几次看见她擦拭泪水。历经一生的苦难,都未能击垮奶奶卑微而又坚强的身躯,而在她快要熙养天年之际,却承受如此大的打击。
爸爸的病,理所当然地给家里筑了一个高高的、无法攀爬的债台。不说奶奶香烟的来源早无着落,就连米缸也常常底儿光亮。奶奶的烟瘾很大,何况在悲伤中。于是她又找出那支心爱的烟斗,没有烟草,便把向日葵的叶子晒干、揉碎,神情冷漠地抽着,只是咳嗽声越来越大。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放弃不了吸烟,奶奶一生,生了很多人,可是,能养大的只有重病的爸爸,而又……
红薯兑水煮,是我和奶奶对付肚皮的办法。有时乡亲送点,但靠乡亲接济多了,本就债台高筑,况且乡亲的日子不怎么好,奶奶也只有推托。十三四岁的我,正是身体向上如庄稼拔节、抽条儿生长的时侯,奶奶总是怜悯地抚摸着我、由于营养不良而变得涩黄的头发,一脸的无奈。
那一次,奶奶不知从那旮沓弄来一块袁大头,是黑布缠着的,拿出来时银光闪闪。她把托付人卖银元的钱放在我手中,并叮嘱我去买米时小心不要把钱弄丢了。显然,奶奶要把她今生的家底要用在刀韧上。但是,那次买回来的米,成了我今生难以抹去的痛。那是一种叫“梗稻”的米,我辩不清楚,当时粮站也只有这种米。那种米做的饭很硬,很难消化,奶奶的胃一惯不好,她吃了以后胃胀疼得很,总是伏在桌子上,一手捂着肚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就一直喝着米汤!
生活的磨孽,爸爸的绝症,奶奶身体渐渐消瘦。她最大的担心是爸爸走在她前面!所以终日忧郁寡欢,淤郁成疾,大小病不断推残她沧桑一生的弱小身躯,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凛冽的寒风透过窗楹,并没有吹干我梦中的泪水,当我醒来时,奶奶的身体冰凉,眼角噙着泪光,静静地走了,走向了美丽的天堂……也不忍心给我说句话,那怕喊一声她的孙子……她手中牢牢地拽着她心爱的烟斗,我知道,那是她今生的挚爱,就象爱我一样。她终于了却白发人必须走在黑发人前面、这个谎缪的、我不能理解的心愿!
拿着奶奶入硷时忘记放下的烟斗,和两条奶奶没抽过的烟,我知道她一定喜欢我给她买的烟!独自在她的坟茔前,点燃了烟斗和香烟。清明时节,细雨纷纷,微风轻轻拂走烟尘,在青翠的树梢袅袅萦绕,然后淡淡向茫茫的天空飘去。此刻无需语言,心中只有默默祷念:奶奶,你收到你的烟斗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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