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
残阳似烛,浮云如雾。轻风拂面,柳絮纷飞。
人头攒动,却是朝着一个方向,安宁桥。仙乡楼的老板和几个店小二无奈地坐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路人经过。仙乡楼本是苏州城生意最好的酒楼,可惜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苏白静静站在安宁桥上,一身雪白的长袍迎风摆动,甚是飘逸。他用食指拨弄自己的垂胸的鬓发,两眼直视蜂拥而来的人群。看着人们热情的目光,他朝身后轻轻摆手示意。五名壮汉将一个麻袋抬到他脚下,他们各个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汉子正准备解开麻袋,苏白却说不用了。
“古人云,君子爱财。大家喜不喜欢钱?”苏白眉清目秀,声音却异常洪亮。
“喜欢!”人们满面笑容地回答。
“今天你们能来这里,就是给我面子,给我面子的人,我也给大家面子。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希望大家笑纳。”苏白话音未落,脚下生风,将数百斤的麻袋踢到半空。他抬头微微一笑,身形拔地而起,犹如离弦之箭直冲云霄。苏白抬手一掌轻轻拍出,麻袋顷刻之间被掌力震碎。只见白花花的银子如同下雨一般,大家一看银子,便顾不得去听苏白后面的话,只争先恐后地抢拾脚下的银子了。
苏白脚一落地,便扯开了嗓门大喊:“其实今天找大家来,是想麻烦大家一件事。”他顿了顿,一手打开白纸扇,低头故作欣赏扇上诗文,好让大家看不见他羞怯的表情。“我想请大家代我找一位倾国倾城风华绝代婀娜多姿的佳人。初到贵地,便劳烦大家,真是惭愧……”
苏白说到此处,方举目向桥下望去,这一看,他傻眼了。身后几位壮汉欲笑而不敢笑,各个捂着嘴在那里憋得满脸通红。
方才如潮涌来的人们,早已离去。只剩了桥下干净的青石路,竟然比扫过的还干净许多。
“不是吧?果然人情冷漠,世态炎凉。早知如此,刚才应该少扔点银子,好留给自己用,也好再大吃一顿……吃……哎呀,不好。我把身上所有的盘缠都扔了!”苏白拍着大腿仰天长叹,捶胸顿足,身后的家丁早已笑翻了腰。
苏白,江南无歌楼的主人。名动江湖之时,才是十六岁的少年。他喜欢行走江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五天待在家中。如果有人问,当今天下,谁最豪爽?答案只有一个,苏白。如果还有人问,当今天下谁的钱最多,估计这人就要被人当傻子了。苏白富可敌国,连当今皇上,都要敬他三分。若有十个钱庄,七个就是苏白的。
所以当苏白走进仙乡楼,老板就像迎接自己亲爹一样迎了出来。老板当然知道苏白喜欢风光,于是早已命几个店小二准备了奖牌鲜花恭候。所以苏白走进酒楼,就被鲜花包围。老板走上前来,亲自为他戴上奖牌。苏白低头,只见奖牌上赫然四个大字,“六畜兴旺”!
“哎呀,反了。”老板一边说,一边将奖牌翻来过来。苏白忍住怒气低头再看,却是“名动天下”。
“好!”苏白喜笑颜开,习惯性地说了一句。“打赏!”身后一壮汉连忙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公子,银子都被你下了雨了。”苏白这才想起自己身上一文不名。
“你们且去拿这里最好的酒菜,我酒足饭饱,自然有你们的好处。”苏白挑了一处雅座坐定,身后五个壮汉一字排开站在身后。苏白见了大为不满,便叫一声:“有刺客!”众家丁手忙脚乱,各执板凳椅子挡在他周围。“这才像个保镖的样子。”苏白哈哈大笑,众家丁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待了半个时辰,只见掌柜和几个小二陆续端上酒菜。苏白看得仔细,共一百零八道菜。“满汉全席?”苏白问掌柜。“公子见笑了,这一百零八道菜并非满汉全席,乃是小店的招牌菜……”掌柜咧开大嘴正欲王婆卖瓜,却被苏白堵了回去。“讲什么混账话,若是招牌菜,岂不是只有一道?”掌柜得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点头称是。
苏白正欲举筷,只见一道黑影闪过,黑衣人已经坐在他对面。“抢劫,把钱拿出来!”女人的声音,可惜她脸蒙黑巾,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苏白与她四目相对,但见她杏眼圆睁,双目清澈似水一般,全然不似盗抢之辈穷凶极恶,不由笑道:“姑娘,依我之见,你这出场台词甚俗,何不换一句?”这黑衣女子听闻此言,亦是深有同感,手中一把雪亮的匕首“铎”一声插在饭桌上。“我也嫌俗,可是轩辕茗香那家伙死活不肯改一句温文尔雅的话,着实让人生气!哼!”
五位家丁急步上前,各个怒目而视。女子轻笑一声,悠然从五人中穿过。这五人立时定在那里一动不动,竟是被点了穴道。
苏白看黑衣女子这招“百蝶穿花”,便对这她的身份猜出了十之八久。他斟满一杯酒饮下,笑道:“既是抢劫,倒不如坐下来喝一杯,等你吃饱喝足了,好有力气把我抢了去。到时候你可狠狠敲上一笔,岂不妙哉!”这黑衣女子不是傻子,要喝酒必得摘下面巾,如此她的真面目便暴露无遗。
“你吃,我看。”女子说完,看苏白跟身后五名家丁皆是哭笑不得,便又催道:“快吃!”
苏白见女子正经八百地坐在对面,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倒觉得这女子有趣了。他故意逗她,咀嚼之声大作,拿起酒壶咕嘟咕嘟罐到肚中。这黑衣女子还是不肯看他一眼,苏白觉得这女子有趣极了。
“好啦,让姑娘久等了。”苏白站起身来,见女子走上前来,却又笑道:“姑娘既然要抢劫,就得有抢劫的样子。”
黑衣女子用手支着下巴想了想,点了点头问他:“那怎么才像抢劫的样子?”
“抢劫吗?你要先跟我打一场,之后我必得被你制服,你方可带了口服心不服的我离开。”苏白打开纸扇轻轻摇了摇,一边摇头晃脑像书生一样说道。他觉得自己跟私塾先生不相上下,只不过那些老夫子教的是忠孝礼仪,他教的是打架抢劫。
“这么麻烦啊?”女子显然有些为难。
“嗯。”苏白差点没有笑出来,行走江湖,他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抢劫的。而且,还是个的女的。
“好吧。那我开始了啊。”这女子话音刚落,手中匕首已直扑苏白面门。苏白手中白纸扇轻挥间,已将匕首格开。他只守不攻,这黑衣女子原以为以前这位白衣阔少即便有些手段,也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哪知他竟连连化去自己得意绝学。黑衣女子心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想到此处,她使一招“夜叉探海”,身形跃起。苏白只见寒光一闪,匕首直奔自己胸膛而来。他轻轻一笑,左手执扇背在身后,单以右手去接她匕首。他是以全身内力集于指上,待得匕首一到,便将它折为两截。谁知这女子一见,手中匕首连忙脱手。
“喂,你不抢劫了?我很有钱的。”苏白这一言既出,又觉不妥,被抢的人哪有这么坦白的?
“你神经病啊,不想要手了?”黑衣女子觉得今天算是遇见白痴了。“头一回抢劫,就遇见白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她当然不会相信神经病“我很有钱”的鬼话。有钱的人通常很吝啬。比如财神,若不是爱财如命,又怎么会去做财神呢?只有穷人才装阔。由此推论,一顿饭吃一百零八道菜,应该是特困户了。可是,没有钱,怎么会叫一百零八道菜?
黑衣女子想得头晕,正欲转身离去,却又想起什么似地对着半空大叫:“轩辕茗香,都是你害的,写这么一个白痴神经质,害本姑娘抢不到钱!”说完足尖轻点,一招“天外飞仙”飘然而去。
“喂,等等我,等等我!”一道白影跟随而去。
掌柜看着两人离去,不由扼腕叹息。“做强盗真好!”
非礼
无歌楼,名为酒楼,实是江南紫星门的心脏。苏白做了紫星门门主,平日里游山玩水,却将门中大小事宜尽数托付大掌柜苏墨。苏墨待人宽厚,严以律己,倒也将紫星门管理得井井有条。紫星门上下齐心,近几年来,声名渐渐盖过各大名门正派。
苏白是最怕遇见苏墨的,每次见了苏墨,苏白就得忍受他半天的口水。苏墨说话总是含糊不清。苏白凑近去听,结果又被苏墨喷一脸口水。苏墨所说大多是门中之事,对于钱庄账目却只字不提。对此苏白从不在乎,他就算不相信自己,也会相信苏墨。
这一日惠风和畅,碧空如洗,苏白正在整理账本。忽听三声敲门声,两长一短。“进来。”苏墨合上账本,整了整衣衫坐下。一黑衣人进门之后,轻轻关上门。“公子有什么动向?”苏墨手拈一缕长须冷冷地问道。黑衣人抱拳施礼,低声道:“禀门主,苏白昨日在苏州跟一黑衣女子而去,想是色性不改,又去拈花惹草了。”黑衣人以为他的回答绝对让苏墨满意,不想说完之后,苏墨的脸已然变色。
“你们怎么没有跟紧?”苏墨忽然双拳紧握,面露杀机。
“回门主,属下被那黑衣女子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苏白和那女子离去。”黑衣人不敢直视苏墨,当豆大的汗珠流下,他已顾不得去擦。
“哼,废物!留你何用!”苏墨轻哼道。
“门主饶……”
这世上有两种人不会说话,一种是哑巴,一种是死人。不过,真正能替你保守秘密的,却是后一种人。苏墨的笔是记账的,却很少有人知道,苏墨的笔,也是杀人的。苏墨看着尸体沉默不语,半晌之后,他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当然,此时在笑的人不止苏墨一人。
苏白跟了黑衣女子一天,现在两人正坐在一棵参天大树上。苏白对着黑衣女子傻笑,白纸扇摇来摇去。正是酷暑时节,虽有树荫乘凉,依然闷热难当。黑衣女子坐在公子旁边,却一动也不动。
“姑娘要不要摘下面巾呢?这么大热天,带个口罩,你不怕闷死啊?”
“哼,我才不上当。”黑衣女子将脸别过去,振振有词地说:“你这人好不要脸,我不抢你就罢了,还追我半条街。”
“可是不抢我,你又哪会有银子呢?”苏白用手拍拍自己的腰间,却忘了没带钱包。“好象抢了我,你也没有银子。”他又面色尴尬笑道。
“阁下果然是有钱人。小女子有眼不识金香玉,失礼失礼。”黑衣女子笑得花枝乱颤,竟忘了自己正坐在树上。这一笑不要紧,却身形不稳,摔了下去。
苏白一看不好,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跃下,待到身体下坠至女子身旁,便拦腰一把抱住。他足下使力,竟沿树杆走了下来。苏白双脚触地站定,却见怀中这女子吓得面如土色,正在那里闭着眼睛大叫。
“姑娘莫叫,若是路人听见,还以为我正非礼你呢。”苏白习惯地将纸扇一摆,这女子便重重摔在地上。
“哎呀。”女人的声音。
“哎呀!”男人的声音。
“啪!”巴掌的声音。这还没完,这女子又骂一句:“流氓!”
苏白捂着脸正要争辩,却见这女子抬手作解衣状。他连忙用手捂住眼睛,却又从指缝间偷看。一身黑衣下,原来是一身粉色劲装。这女子一把撕下面巾,冲着苏白大叫:“别再让我看见你!”
叶眉杏眼,眼波流转间,是江南的烟雨弥漫。嘴角微嗔,似怒似笑,便胜过柔情万种。他突然觉得她生气的样子很是好看。
这女子见苏白痴痴看她,不由怒上心头,走上前又是一巴掌。刚才左脸,现在右脸。“看什么看,没有见过女人啊?”
“见是见过,只是没有见过美女。”苏白两只手捂着左右脸嘿嘿笑着。
“哼!贫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听得苏白说自己漂亮,这女子心中无不欢喜,言语间也就缓和了些。
“哪里,姑娘过谦了,小生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随你啦。”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来日小生定当带足了银两,在仙乡楼恭候姑娘大驾。”苏白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中却是另一句。我到时候一定带足了美酒。
“我偏不告诉你我叫韩星。”女子嘟着嘴,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
苏白刚要自报家门,却见女子已然离去。“韩星,韩星。”他念着她的名字,默默点了点头。
知己
紫星门人遍布天下,所以苏白是不愁没钱的。可是他在苏州城绕了一圈,却碰不到一个紫星门的人。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苏白暗自叹息。紫星门离苏州最近的钱庄是扬州的四海钱庄,此时苏白已是饥渴难耐,看来远水解不了近渴了。
苏白一边走,一边寻些隐密的地方留下紫星门的标记。走到后来,心烦意乱,索性见了人家的墙壁就上去乱画一通。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苏白这样做的结果,不但招来骂声一片,还有城管若干。在人们围住苏白指指点点的时候,几位官差挤了进来。
“光天化日……”为首的官差显然只知道这一个词,为了面子,只得后面加一句。“今天天气不错嘛。”
“老大,我们是来抓人的。”另一个官差在他耳便低细语。
“啊……对!你是什么人,竟然在知府衙门墙上乱写乱画!你长了几个脑袋,不想活了不是不是!”为首的官差大声呵斥一声。他本来生得肥头大耳,破口大骂时,仿佛一颗发霉的土豆上被虫咬了一个不小的洞。
“我凭什么告诉你?”苏白看着这位胖子官差,嘻嘻笑着。
“弟兄们,给我上!”胖子大叫一声,却站在原地不动。身后十几个官差拔刀奔苏白砍去,转头却不见身边老大,心中顿时没了底气。他们转过头来,只见胖子老大正一手支着刀,一手抚摸身边一位姑娘的脸蛋。这姑娘生得丰满圆润,跟他倒是天生一对。
“老大,你这是……”
“我这是体察民情,你懂个屁!还不快将他拿下!”胖子傲慢地说道。
刀光闪动,苏白左手执扇,右手执一支狼毫挥过,十几个官差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周围人已经哈哈大笑。原来官差们嘴上都被加了两片胡子,苏白这胡子画的惟妙惟肖,他一看众官差狼狈的样子,也哈哈大笑起来。
众官差恼羞成怒,举刀又砍苏白。苏白挥笔迎上,一招“铁板桥”化去迎面三刀。忽地身形陡转,左手纸扇轻点地面,腾空而起。众官差看得眼花缭乱,已知这白衣公子非比寻常。但胖子在后面仍旧大声吆喝“给我上”,只得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苏白身形方落,十几把刀自四面八方砍来,刀光闪处,密不透风。围观的人大叫不好,各个替这白衣公子捏了把汗。苏白微微一笑,等刀离他身体寸许,便大喝一声。众官差只觉手腕被震得酸麻,手中钢刀纷纷落地,却不知这白衣公子使的什么妖法。
“好一招‘沾衣十八跌’,不愧是名动天下的紫星门主苏白!”众人正屏神吸气,却听有人赞叹。苏白循声望去,但见人群里走出一位紫衣老者。“不知紫星门门主到此,下官骆智有失远迎,还忘恕罪。”紫衣老者朗声笑道。
“哪里哪里,小生初到宝地,冒犯之处,还请骆大人多多包涵。”苏白拱手一礼道。
“下官略备薄酒,还望门主不要推辞。”
“哈哈,大人盛情相邀,小生我就恭谨不如从命了。”苏白心想自己总算等到吃白饭的机会了,不由哈哈大笑。
残月如钩,夜风微冷。清风徐来,骆府的后花园花香四溢,明烛似昼。古人对月长叹,把酒言欢,诗兴奔放,乐而忘情。肚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酒是好东西,越喝越觉得温暖。不比水,喝下去倒觉冷了许多。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小生来到贵地,所见园林精巧雅致,民风淳朴更是令人感叹。这多亏大人治理有方,才能如此啊。”苏白喝得坐立不稳,却不忘奉承一句。说是这样说,但一想到仙乡楼遭劫一事,苏白不经想笑。普天之下,应该再没有那么傻的女强盗了。
“承蒙天恩浩荡,万岁圣明,方能天下太平,物阜民丰。下官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哪里有什么功劳。哈哈哈哈。”骆智连连摆手,笑容可掬。他与苏白推杯换盏间,一坛酒已所剩无见。苏白几日来苦忍饥饿不说,更是滴酒未沾。骆智邀他饮酒赏月,他先喝个半醉。至于赏月,他现在还不知道头顶的月亮是圆的,还是扁的。
“门主醉了。”骆智意味深长地说。
“我……没醉…没有醉。”苏白手执酒杯憨笑道。醉酒的人常常说自己没醉,没醉的人常常说自己醉了。正如神经病从来不说自己是神经病,正常人从来不说自己是正常人。
苏白醉了,醉得不省人事。酒中求醉乃人之常情,可惜他醉错了地方。
冰冷的地方,腐臭的味道。苏白睁开眼睛,扑面而来的刺鼻恶臭让他恶心。当他想用手捂住鼻子,却发现自己手脚都被铁链锁住,动弹不得。这铁链乃是玄铁所铸,任他怎么用力也挣脱不了。
“骆大人如此招待客人,怕是不妥吧。”苏白故意大喊一声。
昏暗的烛光,和一张任何人只要看过一次便不想再看第二次的脸。“苏白,死到临头,有什么遗言呢?”这张脸说话的时候,嘴竟是闭着的。
“你是谁?”
“杀你的人。”
“我是谁?”苏白当然知道自己是谁。
“要死的人。”
来人突然消失,苏白这才看清暗室的一切。这间暗室由巨石构筑而成,每块巨石少说也有千斤,他就算是挣脱了玄铁锁链,也无济于事。更要命的是,这间暗室构筑得精妙绝伦,以至于密不透风。却不知方才那人是从哪里进来的。
明烛高烧,三十支蜡烛忽然燃起。苏白感觉自己呼吸越发困难,却苦于自己无法动弹。我苏白竟要命绝于此,莫非真是天意?苏白一想到自己平日里游遍名山大川,一路赏尽湖光山色,品尽美酒佳肴,倒也没有什么遗憾。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知君?天下人皆知苏白的名字,这让他自己都感到自豪。但想到“知己”二字,苏白又叹了一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惜自己连半个知己都没有寻到。
苏白突然绝望,默默流下泪来。他并非生无所恋,他还想活下去。三十支蜡烛终于熄灭,苏白的眼睛终于闭上。
红颜
百蝶穿花,莺歌燕舞。青山环抱,绿水长流。
小桥,流水,人家。茅草屋不远处,一人静坐垂钓,神情悠然。她笑眯眯地看着河中的游鱼,满心以为它们会自动上钩,不出一盏茶的工夫就可钓好几条大鱼。嘿嘿,到时候烹炒煎炸做他几样小菜,人间美味,莫过于此啊。想到此时,她觉得开心极了,不禁大笑起来。这一笑不要紧,却吓跑了即将上钩的鱼。
“哼!死鱼臭鱼,不要脸的大头鱼,气死我了。”这女子扔掉鱼杆,气得直跺脚。
“你敢骂我大头鱼!你你你你不想活了你。”苏白右手叉腰,左手执扇,也扯开嗓门叫道。
女子转过身去,两人四目相对,苏白一时目瞪口呆,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立在那里。
“我就骂你了,你能怎样?”女子也学了苏白的样子迎风叉腰说道。
“哎呀,小生不知韩姑娘大骂光临,失敬失敬。”苏白活学活用,存心与编《成语词典》的人为敌。
“人家好心救你一命,你反而骂我,哼,不知好歹的大头鱼。”韩星蹲在地上,用手抹着眼睛哭道。
苏白见她冲自己撒气,模样甚是可爱,到后来见她一哭,觉得心中一热,竟也要流下泪来。他上前柔声哄道:“韩姑娘莫哭,都是小生……啊不,都是大头鱼不好。”
听得苏白语无伦次,韩星不由破涕为笑。“你莫非真叫大头鱼不成?”韩星用手指着苏白的鼻子,笑着问他。
“小生苏白,白吃白喝的白。”苏白摇着扇子笑道。
“一袭白衣,面如白纸,白吃白喝。哈哈,果然人如其名啊。”韩星用手支着下巴大笑道。
“姑娘能否告知小生,你是怎么救我出来的呢?”苏白走到竹凳边坐下,拿起鱼杆转头问她一句。
“我闲着没事,所以到骆府去玩玩。到了后花园的时候,发现你的扇子掉在地上。你的扇子从不离身,所以我想此事定有蹊跷。”韩星说道。
“以你的本事,自然可以轻松找到我被关的地方。”苏白轻声笑道。
“那是自然。”韩星得意地笑道。“我看见有人打开暗室的门跟你说话,等他走出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偷了他的钥匙。”
“天下第一神偷,七公主韩星,果然名不虚传。”苏白笑道。
韩星转头看着苏白,“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她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问他。
“仙乡楼,一招‘百蝶穿花’已让小生佩服不已。”
星澈月明,蝶舞花飞。凉风有兴,秋月无期。
“尝尝,这可是我最拿手的鲤鱼汤。”苏白双手端着一碗汤,轻轻摆到韩星面前。韩星瞪大了眼睛,时而看看汤,时而看看苏白。苏白被看的莫名其妙,便问她一句:“怎么了?”
“这汤能喝吗?”韩星很认真地反问苏白一句。苏白听了差点没有背过气去。韩星看着汤自言自语着:“没有关系,就算是毒药,我也喝了。”说完一只手捏住自己的鼻子,一手端着腕喝了一口。
苏白看着她的狼狈样,不经失笑。待她将一碗汤喝完,便问她:“味道如何?”
“简直是太太太……”韩星显然有些激动,“太好喝了,再来一碗。”在她看来,苏白能做出味道献美的鲤鱼汤,这简直是不可思议。这要比男人生孩子,女人长胡子还不可思议。因为,这汤是苏白做出来的。
“你喜欢这汤?”苏白睁大眼睛看着韩星,眼泪就要流下来。“想我苏白平生第一次做汤,就能得到如此夸赞!天啦,我不就是为人诚实了那么一点点,也不用如此奖励我吧?”
“什么,这是你第一次做饭?”韩星大惊问道。
“是呀。”苏白还是很诚实地回答。
“可是我到现在还不会做饭呀。”生为一个女子,不会做饭无疑是她自卑的理由。
“你不会做饭我做给你吃呀。”苏白拍拍胸脯,骄傲地说道。
“好呀。”韩星说完,一想又不对,这么一说,倒让大头鱼占了自己便宜了。
“啪!”巴掌的声音。
苏白捂着左脸怔怔地站着,只见韩星叶眉一竖,气冲冲地瞪着他。苏白终于明白,这就叫“妻管严”。
朋友
千杯不醉的人是痛苦的,岂不知“难得糊涂”四字?
然而,普天之下,他是永远都喝不醉的。即便是梦中,他也心牵天下之事。
此刻,他已然睡去。锦被软榻,沉香缥缈。窗外报更声音,他在梦中听作了鸣金收兵之声。他仿佛看见三军将士大败而归,边疆百姓妻离子散,无家可归。
文谏武战,可为何他们每次所奏,皆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难道天下真如他们所言,已是太平盛世了?
他分身乏术,时时操劳。他亦有梦,一个属于自己的梦。碧水青山,绿竹成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梦于他而言,永远只是遥不可及的神话。
“万岁。”朦胧中他又听得这一句“万岁”,人生在世,百岁足矣,万岁岂不活得烦腻了?他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张丑陋得脸。五官挪位,脸上的表情即便是笑,也让人毛骨悚然。
“你是谁?为何在此?”他淡淡问面前这张恐怖的脸。
“我么?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你是鬼?”他并不惊慌,他原以为,这依然是他的梦境。
“我不是鬼,不过,你就要做鬼了。”这张脸突然狞笑道。
他突然发现这不是梦,因为寝宫的门开了,外面火光如昼,人影重重。三个人走了进来,大内总管魏俊伯,苏州知府骆智,紫星门大掌柜苏墨。他们三人站在非人非鬼的人一旁,各个恭敬跪倒在地,三呼“万岁”。
“大胆!尔等叛逆谋反,罪不容诛!”他义正词严地说道。当他说完,却发现自己这一句如此无力。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张脸,“你是谁?”他问这张脸。
“皇兄,你看我是谁?”这张脸突然放声狂笑,他笑的时候,脸上的伤疤和扭曲的五官一齐抖动,让人看过就想吐。
“二弟,是你吗?”他忽然想起七年之前,后宫那场火灾。二皇子死于火中,他取而代之做了太子。待到先皇驾崩,他名正言顺君临天下。
“皇兄,你放火的时候,手没有发达抖吗?哈哈哈哈。”二皇子哈哈大笑,笑声凄凉而悲惨。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如今此人已皇袍加身,高高在上。而这一切,原本是自己的。
“对不起。”
“没有必要道歉,只要你将皇位让我便可。好么?皇兄?”二皇子缓缓走近前来,他不由向后退去,却撞翻了烛台。他一时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凭借骆智的智谋,苏墨的财富,魏总管的手段,何愁天下不太平,百姓不安康?我会受万民敬仰,名垂青史。而你,天下人只知你暴病而亡。”二皇子拔剑,剑身雪亮,寒光慑人。
就在此时,一团粉色宛如绽放桃花,来势竟如疾风一般。魏俊伯与苏墨合力阻拦,却不能碰得来人一根头发。转瞬之间,来人已从两人身旁擦肩而过。
“哎呀,大哥,你在玩什么?怎么躺到地上了?好玩吗?”众人一看说话的竟是一个粉衣少女,不由暗暗心惊。魏俊伯与苏墨虽非当今武林绝世高手,但能轻松从两人夹击中走过,当今武林,却不过十人而已。
“七妹既然来了,就一起去陪皇兄吧。哈哈哈哈。”二皇子举剑便刺向少女,却不想这一招扑了空。这少女足尖轻点,身形向后滑出半尺,巧妙地躲过一剑。二皇子恼羞成怒,挺剑而上,一招“白虹贯日”。少女不退反进,她倒踩七星,避开剑身,待对方收剑之际,抬脚直奔他面门而去,却是“嫦娥奔月”一招。二皇子慌忙横剑格挡,岂知少女此招只是虚招,她见对方中计,暗暗得意,又一招“妙笔生花”。二皇子只顾护住面门,哪想她有此一招,一时躲避不及,胸口重重挨了一脚。
“你是是人是鬼?果真是我二哥?”韩星收招问眼前这怪人道。
“我不是你二哥,却是要杀你的人。哼!”二皇子恶狠狠地瞪着她。
“果然是七公主韩星,好功夫,好功夫呀。”骆智连连拍手,呵呵笑道。
“也许你忘了一件事。”魏俊伯冷冷地说道。
“什么事?”少女住手,转身问他道。
“皇上还在我们手上。”骆智笑的更得意了。他的身后,魏俊伯手中一把短剑,此刻正横在皇上的喉间。皇上依旧镇定自若,因为他始终都相信有人会来救他。即便他怀疑天下所有的人,有两个人他永远都相信。七公主韩星已站在他面前,但他不知道另一个人此刻在什么地方。
可他依然相信,那人是他最后的希望。
“启奏万岁,御膳房的茶点给您送来了。”
二皇子循声忘去,门口进来的是魏俊伯的手下,他端着一个漆盘,盘中有茶一杯,糕点一盒。待得这人走进,在场的人除去七公主韩星,其他人皆目瞪口呆,惊诧不已。
这人身后紧跟了一人,一袭白衣,面如白纸。
“苏白!”众人异口同声,只有韩星在旁边嘿嘿笑着。
“你来了。”皇上依然镇定地说道。他知道,苏白只在关键时刻才会出现。
“我来了。”苏白看着皇上,在他眼中,这人不是皇上,只是朋友。这人虽高高在上,却像个农民一样勤勤恳恳,每日休息不过两个时辰,常常食不能安,夜不能寐。这人心中只有天下,只有百姓,却没有自己。
苏白喜欢这个朋友。
“你不是死了么?”二皇子冷冷地问道。
“我原本是死了。”苏白笑笑。
“可是遇见我了。”韩星不知何时已站在魏俊伯身后,魏俊伯听见这句话时,已经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看韩星幸灾乐祸地笑着,魏俊伯的鼻子都被气歪了。
“卑鄙!”魏俊伯骂道。
“跟你们学的。”韩星笑得更开心了。
苏白纸扇一摇,走到皇上身边。他挥手在皇上肩膀上拍了拍,不禁皱眉道:“哎呦,你的衣服被弄得这么脏啊,赶紧去洗洗。对了,别忘了用我们无歌楼生产的独家产品,苏墨牌洗衣粉,虽然质量差点,但还能用啦。”
苏墨闻听此言,强忍心头怒气道:“即便你来了,也不过样入虎口而已。任你功夫再高,也不过勉强自保而已。外面十万禁军,已将皇宫围得水泄不通,你要救皇上,却是万万不能!”
苏白听后大惊:“啊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他转头看着骆智,骆智正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而苏墨更是得意忘形,斜眼看着苏白。
“不过,你们好象忘了一句话。”苏白合上纸扇,缓缓走近苏墨。苏墨不知他意欲何为,自己不由向后挪了几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已吩咐下去,凡弃暗投明者,赏银百两,其今后家人就医抓药一切费用,全由江南无歌楼包了。如此条件,试问军中将士,哪个不心动呢?”苏白轻描淡写,苏墨等人已汗流浃背。
“你……”苏墨衣袖一抖,一杆判官直取苏白咽喉。苏白依旧面带微笑,临危不惧。他纸扇轻摆,轻灵飘逸,轻而易举化去苏墨的笔法。十招之后,苏墨突然收招,冷冷站在苏白面前。
“天下第一,非你莫属。不过,你再接这一招如何?”苏墨话音未落,身形跃起。他手握笔杆,按下机关。这杆判官笔笔头原是精钢打造,此时却化为无数细若牛毛的钢针,如雨般飞向苏白。这本是苏墨的绝技,“漫天花雨”。
天下没有人能接得了这一招,苏白也不能。
“哈哈哈哈!”苏墨放声狂笑。可他忽然笑不出来了,因为苏白不见了!
“不可能,不可能!”苏墨大声叫道。他决不相信天下有人能躲过他的“漫天花雨”。若有,这人便是神。
他不会再想,因为他已经死了。
苏白站在他的身后,依旧摇着扇子。韩星觉得苏白像个卖西瓜的,已经是秋天了,还要把扇子摇个不停。
所以,苏白是神经病。而且,还是有点可爱的神经病。
倾城
苏州,仙乡楼。仙乡楼一向生意很好,可是今天,太阳又从西边出来了。苏白和几个店小二坐在门槛上,眼睁睁地看着人们走过。自从苏白买下这家酒楼,生意这么清淡还是头一回。
四海钱庄就在仙乡楼对面,虽说两块都是皇上御笔亲题的金匾,但钱庄生意明显比酒楼好做。
就在苏白愁眉不展,与几个店小二低头打盹的时候,忽然被人踹了一脚。他睁开眼睛,就看见韩星和满城百姓站在门前。苏白挨了一脚,刚要发作,之间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穿青布短衫的人,走到韩星旁边。
“皇……”苏白刚要叫,却被皇上一把拉住,“哈哈,老板好记性,连我黄三都记得。”皇上和韩星转过身大声问身手众人“大家说,苏州城哪里的菜最好吃?”
“仙乡楼!”人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再来一遍。”韩星调皮地叫道。
“仙乡楼!”这声音更大了。
皇上走到苏白面前,轻声笑道:“还等什么,赶快进去招呼客人呀。”
苏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蜂拥而来的人们推倒在地。韩星转过头来不见了苏白,却见皇兄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等人们走进了酒楼,她这次看见苏白躺在地上,白色衣服上几串脚印分外明显。
“救命啊。”苏白叫苦不迭。“黄三,你你你你,轩辕茗香是你们家亲戚呀?整人怎么一套一套的。”
苏白说完,却不见了皇上,等他转过头,只见皇上正坐在里面大吃大喝。苏白这个气呀,他真想称二斤豆腐撞死。
“喂!大头鱼,以后要是敢欺负本姑娘,就和刚才一个下场。”韩星站在苏白面前,左手叉腰,右手指着苏白的鼻子笑道。苏白暗暗庆幸,幸好刚才没有把鼻子踩扁,否则你能这么容易找到我的鼻子?哼哼。想到这里他得意起来,也叉着腰得意地看着韩星。韩星看苏白正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不禁公主脾气发作。
“啪!”巴掌的声音。
“哎呀!”苏白的声音。
“看什么看,没有见过美女啊。”韩星的声音,台词由于轩辕茗香的缘故,依然很老套。
苏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韩星一句:“你刚才说以后要怎么怎么怎么,是什么意思啊?”
韩星笑而不答,却见皇上走了出来。“我这个小妹,以后就交给你了,这是她的意思。当然,我没有想到小妹的眼光这么高。哈哈哈哈。”皇上拍拍苏白的肩,大声笑道。
“哎呀,哥哥,别乱说了。”韩星背着手,转过头故意看着别处。
苏白沉默半晌,皇上见他发愁,便问他:“怎么,小妹佩不上你吗?”
“不是啦,我只是在想,韩姑娘…啊不,七公主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倾国倾城之姿,在下倾慕已久。不想今日皇上竟有此意,真是天随人愿。”苏白朗声笑道。
“真的,我真有这么漂亮?”韩星听得苏白当自己大哥的面夸赞自己,心中真是说不出的喜欢。
苏白走到韩星面前,看着她含羞拘谨的样子,不由心生无限怜爱。但见她双目脉脉注视着自己,嘴角微微笑着。轻风过处,她衣袂轻扬,仿佛一夺绽开的桃花。苏白看得痴了,情不自禁低头吻她一下。
“哈哈哈哈,我总算放心了。与民同乐,真乃人间美事!”皇上说完,转身走进酒楼。
韩星看着苏白,苏白衣服上面的脚印还是那么明显,苏白的扇子摇得还是那么潇洒。“为什么我遇见你,总是在你最狼狈的时候?”
“为什么每次遇见,我就注定要狼狈一回?”苏白拉着韩星的手,笑着反问一句。韩星笑而不语,只是和苏白静静站着。
“对了,我问你啊,刚才你说的‘倾国倾城之姿’,是什么意思啊?”韩星忽然眨着眼睛问苏白。
“真的想知道?”
“嗯。”
“你长得天生丽质与众不同,所以一城的人看见你都晕倒,一国的人见了你都要呕吐。”苏白故意气她一句。
“啪!”巴掌的声音再次响起。
“哎呀!”苏白的声音很凄惨。
“嘿嘿,说,你才是倾国倾城。不说有你好看。”韩星一巴掌下去,又拧着苏白的耳朵柔声说道。
“啊呀,我说我说。我是倾国倾城的大头鱼。”苏白原以为这句话只有韩星和自己听见,抬头却见周围苏州百姓围了一圈,各个哈哈大笑。苏白终于明白,这次自己真是要“倾国倾城”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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