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田谷子林里，露珠正簌簌往下掉落，那些爬上田埂捉迷藏的青蛙，听见我的脚步就咚咚跃进水中，将田巴凼（田缺口下冲出的水凼）里的满天星月搅得晃荡起来，草丛里的蟋蟀似乎一点都不怕惊扰，切割机似的叫得一阵紧一阵，不远处有的家门射出些许灯火，几声狗吠重重叠叠传来，夹杂着几句鸡鸭的鸣叫，空气里还残留着煮夜饭时淡淡的柴草香，身旁几朵萤火闪过河岸去，又幽幽地飞回来，这就是我的家呀，生长着我乳名的故土。

我刚从陈七家出来，帮了一天忙，晚饭又喝了些酒，脑壳有些晕乎乎的，但还清醒，本该急着赶回家睡觉，可一想到我那整天都秋风黑脸的媳妇，心头就凉了。我的媳妇是标准的包办婚姻，两位老人勒紧裤腰带硬是给我私下定了这门亲事，然后才写信来部队告诉我，我立即写信回家坚决反对，无奈我鞭长莫及，后又为了相信父母亲的下跪会折我的寿元，就咬牙答应下这桩让我终生悔恨的婚姻，可想而知会过成什么样，她朝东我往西，她说白我说黑，好吗，这样彼此扭着脸过也就算了，可是她却处处怕我有出息，人家削尖脑壳都要钻营的县乡两级干部考试，我几次以高分考取，我那可爱的媳妇通过她那些亲戚在地方上千丝万缕的关系，硬是一次次将我拿掉，你说你服还是不服，一想到这些我心头那个苦啊，就像没杀死的鸡硬抹上泥巴放到火堆上烧，像苍蝇吞进胃里事后才知道，像牛被人宰杀说不出话来，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我有吗，我是退伍军人，共[chan*]党员，又一表人才，走到哪里人家都说我肯定不会离婚，其实我一直在想离婚，我为什么不会，我又不是修道士，为了父母的心愿（怕我打光棍）和女方近乎邪门的坚贞，我连死的想法都有。

不知不觉在这田埂边的路口上坐了一支烟工夫了，那些起先怕我的青蛙已完全当我不存在了，一会水里一会田埂上，就那么愉快的跳来跳去，我的心头却火烧烧的，可我仍不想回去，我那曾经拼命挣扎过的伤痕又在隐隐作痛，第三次提出离婚时，区法庭的法官高声大气说：你当了几天兵回来就不要媳妇了，打过自卫还击战就了不起啦，你算哪根毛？什么叫包办婚姻，是哪个和你媳妇睡的觉，你说你媳妇矮小又难看，牛就高大演员就漂亮，可你娃娃还不是吃红苕拉红苕屎，你有那命吗，告诉你！在我这里你门都没有！我因为事先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一点都没生气，但我决定不离婚了，只想拣被包出走，我感到我的心很痛，又感到胸口透不过气，想到远方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可就在这时，我那积劳成疾体弱多病的父亲终因我的无休止反抗，含恨离世。娃儿，你要好好和媳妇过日子，一定不要离婚，差就差点，算是我当父亲的没本事，没给你讨到让你满意的媳妇。这是父亲在临终前给我的忠告。对此我又背上一份比婚姻更沉重的诺言，而母亲也因此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眼前圳沟田里开始勾腰的谷子，露珠一个劲地滚落得沙沙作响，要不了多少天它们就要回家了，谷子林上空那些自由飞行闪闪发光的萤火虫，让我羡慕不也，我抹了把头发感到已上露水了，胃里的那点酒精终于散去，只感到口苦的不行，便起身走到稻田边捧些水来吃进去，感觉舒服多了，又回到田埂上的路口边坐下。此刻，钢蓝的夜空里，月亮像盏明灯，照得树木屋宇和竹林如版画一样投在大地上，隐隐约约，仿佛一个头梳发髻的农家少妇，拴着围裙，提着马灯，深情款款向我走来，亲切的问候着，你喝醉了吗，看你满身臭汗，赶快回家洗澡吧，我已给你烧好了水。

然而，我听见的只有这无边无际的虫叫，和远远近近的空旷，谷子们精神地伸着懒腰，青蛙们玩皮地搬运着夜色，不过，今夜将会是我终生难忘的夜晚，因为我已经作出了个重大决定。

……

我离开故乡已近20年，与亲人们，特别是我亲爱的母亲，她老人家后来被治好，说实话我想呵，她是生养我的人，就是错了我也应该表现出无语，她生我时的痛叫和我那一衣胎盘，至今还埋藏在故土上，而我敬爱的父亲，他那被狗尾草包围的坟墓，肯定还缺我一锄土，所以父亲总在我的梦里出现，如果我不是为了躲避这个包办婚姻，因为当时根本离不了这个婚，又没法过，一定不会离开我的故乡，凭我的不怕苦不怕累，种地也能过上好日子，哪至于出来受这份凄苦，就因为婚姻的错误引导着处处出错，在后来的一系列变故中再次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灾难，尽管我后来终于离了婚，但已经高兴不起来了，因为许多的是是非非，早就像青菜萝卜那样被我煎炒或是凉拌吃下去了，而最致命的是人生低谷，想要重新走出低谷谈何容易。加上现实中太多的细微末节出现了太大的差异，对于我爱恋着的故乡，只能想想罢了。

故乡的夏夜哟，我痛彻心扉的那个夜晚，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