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段温暖的日子。

她住在城市的一隅。木质的地板总是吱吱作响。抬头可见一树蓬勃的白扬，树干上满是斜睨的眼睛。窗台上是房东留下的一盆仙人掌类植物，突兀的向着天空伸展。枝枝岔岔之间，能看到淡蓝天空，温黄月光。

那是一幢木楼，经常有人在走廊里做饭。对门那个女人总是用心的炒菜，　满室香味，让人感动。

房东是她的远房亲戚，大家总是客气的礼貌着，虽然总是收房租时才见上一面。

她总是觉的自己被排斥在世界之外。她不算美丽，有一双小小的眼睛与纤细的手指。嘴唇柔软然而寂寞。她经常对着窗外发呆，时间长了，托着腮的手渐渐发麻，听的见自己的呼吸绵长，青春，一点一点的被谋杀。

说到底，她是孤独的。

（二）

她开始在网上游荡，看网友们热闹的聊天、发贴与回应。

看到会心处，也会微微一笑。但是她很少说话。

在生活中她就是安静的，这种热闹到光怪陆离更是让人不堪，也许她本来就是乏味。

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话，想诉说自己曾经的梦想，追悼过往岁月，象大学时躲在窗帘后面歌唱。

发贴时心情总是激动，骄傲着，小心翼翼，彷佛把珍藏很久的宝物拿出来分享，又怕辜负了自己的心情。然后换成过客的名字，装成陌生人感叹着，又装作漠不关心。

然而回应极少，常常只有自己的名字孤零零的在那里。让她想起那句成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很快，她的文章被淹没了，如涨潮，推毁的干干净净，连回味都变了些味道，想笑。

她灰了心，孤独就进行到底。然而按捺不住，在论坛上发了一篇言辞犀利的文章。她不想留下什么，只是忍受不了冷漠。

中午的时候，伏在办公桌前睡觉。电子邮件铃铃铃的响。爬起来看，竟是有人回应了那篇文章。

（三）

他说他坐在电脑前，一页一页翻看长长的文字，有些目眩。不停的吃辣的鱼干，喝茉莉香片。

他说他很喜欢她的文字，很细，萧索，想来她一定爱哭，眼圈微黑，有倔强的长发与清澈的眼。

在他的鼓励下，她试着发贴，然后他回应，然后很多人回应，她渐渐有了自信，渐渐有了名声，写的文章愈多。

他们之间写信发贴，有时一天发十余次的邮件，回贴如山。

看到一句极美的诗，她也要抄下来给他寄过去。他说很好，很美。

她很得意。

他的名字很奇怪，有桃花二字。后来她才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名的写手。

然而字里行间，他是寂寞的，就象江湖中的高手，仰啸长风固然潇洒，又何尝不是一种落寞。

有时她想，他和她一样寂寞，网络夜归人。

（四）

有风的那夜，白杨枝叶在风中噼啪作响。电压不稳，她关了所有的灯，电脑屏幕青黄闪耀，她的身影映在背后的墙面，象巨大的屏风。

他的qq上线。也许他的q上有许多网友，她的q上只有他一个人。

和他聊天时，她总是专心一意的。有时他回应极慢，然而她已经习惯。

手捧着茶杯，一口一口喝着咖啡。一条细热的液体顺着喉咙而下。右手早已僵硬，却并不觉的。和他聊天兴致勃勃，有种棋逢对手的快乐。

突然想听他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发：你的电话你的电话你的电话你的电话。

他好奇，沉默，然后拗不过，发过来：1234567。她顺手记在自己的掌心。

她知道他在城市的另一角。

然后飞奔下楼。杨叶下的ic电话，好象孤独的哨兵。

她的手指颤抖，然而嘴唇抖的更加历害。有种朦胧的感觉她的脸很热。在心底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只是想和他说句话而已。

他只来的及说一句：“是晓拂吗？我是桃花。你还好吗？”

心中最深的那个角落彷佛有光照了一下，她的眼泪轰然而下。彷佛她在这城市里飘泊，彷佛在烈日下奔波，彷佛她坐在电脑前啃半块方便面，彷佛僵着手指执着的问执着的说，只是为了听到这一句“你还好吗？”

他在电话那头静默。等她平静下来。

擦干了泪水，她有些不好意思，急急的解释，然而他温柔的说：“我理解。”

最柔软的心啊，就这样再次裂痛。

挂了电话，她才发现，自己穿着卧室的拖鞋，满地都是杨叶微黄的叶，轻触无声。

这些树叶，他们应该能懂的我。他们在落下时，也是那么静默。

（五）

也许他是可怜她，就算可怜她也欢喜。

她写了许多文字，炫丽，温柔，缠绵，凄恻，洞察，沉迷于斯。每篇文章都以花的名字命题。花开，花诀，簪花，花碎。思念就象花香一样四处弥漫。她想他应该知道。

写东西的时候，她幻想他在身边。所有的文字他都看的见。

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掏出心来也许不过是鲜红的一颗。矜持只是一种含义。黑眼圈始终不能退去，白发生根发芽。笑，再笑。

晚上写到安静时，她会给自己泡咖啡。浅浅的喝一口，将咖啡杯转过来，再喝一口，看温润的两个唇印，装作他在对面共用一个杯子。

烟气氲氤着，她很快乐。然后惶恐着，太多的疑惑，杀掉了渺茫的快乐。

（六）

论坛里的人都笑小丫头恋爱了，然而不得不承认，她的文字柔情似水。

她交了许多朋友，在网上论战。他在一旁笑呵呵的旁观，彷佛看一群孩子吵嘴。说到底，她在他眼中只是孩子气。

在q上聊天，她说起自己大学时候，躲在窗帘后面歌唱。楼下的男生都诧异，即使搂着朋友的，也伸长脖子探寻。想不到平日里那个低眉细眼的女孩子也是美丽的。

她说自己梦想中的人，高高的细瘦有书卷气。耐心的听她唠叨。她倚着他的腿看书，当看到精彩处时就敲敲他的书脊。

有些话她没有说，她希望他不吸烟，喝茉莉香片。希望他既会计算机又有才气，希望他有个名字，叫桃花。

她固执的认为，他就是那样，她想的那样。

（七）

她去相亲。同事们非常热心，将她比的有如天人。遥遥的隔了圆桌相望，对方也客气寒喧。眉目模糊着，总是不感兴趣，好象置身事外，旁观陌生人演戏。

对方是个小平头，有自己的公司，家境殷实。一眼可知，是极务实的人。

大家都羡慕着，以她的姿色似乎总也不应找到这么合适的人。

她也客气的听着，脸上装出幸福的表情。

他们交往，吃饭，天晴的时候挽了手去公园漫步。有时他的手机响，她就知趣的走在一旁，看他压低了嗓门接电话，有时他脸上表情暖昧，有时委琐，有时幸福。

送她到家，他从不下车，只略一点头加大油门而去，好象在机场接送客户。

她心中冷笑。灯红酒绿，红男绿女。

当然两人相对时，都是客气的敷衍着。大家都知道对方需要什么，心知肚明。

女人的事业就是婚姻。他是个合适的婚姻对象。

然而她厌恶他的平光眼镜，厌恶他白皙的女人一样的手，厌恶手指上圈着的白金指环；厌恶他捏着兰花指拿出钱夹；厌恶他说“买单”时脸上那种炫耀的、讥讽的感情；厌恶他的气息。

她知道他也厌恶她。但也许，她是他遇到的最合适的人选。她安静，贤淑，乏味，没有思想，所以安全。他的生活中缺少的不是刺激、惊艳与调情。他需要一个苍白的妻。

就象父母房中挂着的十八彩织绵屏风。乍一看去，极喜爱中间那些红男绿女，执着纨扇，鲛丝手帕，身后是满屏粉红的花、一折一折的九曲长廊。觉的人生就是这样热闹，生动。时间久了，再看，所有的热闹都灰扑扑的，艳俗的让人恨不得拿剪子将他们剪下，空留满树桃花。反倒是做背景装饰上去的一轮月亮，温婉微黄，什么时候看，心就一点一点沉静下去。

在丈夫的人生上，也许自己就是一轮弯月，不可或缺装饰着。永远想不起来，抬头时却总在应有的位置上。

笑，默然。了然在心。她需要他成就自己的幸福。

他从来没有关心过，这样一轮月光是否有思想。不知道她也曾美丽无比，不知道在网上她言语锋利，干净利落的抢白别人。不知道她喜欢一个人，高高细瘦的，有书卷气。喝茉莉香片，耐心的听她唠叨。她倚着他的腿看书，当看到精彩处时就敲敲他的书脊。

（八）

秋天，冬天，夏天。

在生活中，她愈加沉默，在小小空间里，她自得其乐。

与生存相比，爱情不过一声长叹，不尽唏嘘。

或许有无数不如意，但至少，在网上，她是自由的。

自由的倾诉，总有沉默的耳朵在聆听。

有时候，他们长时间的沉默。心走的太近，语言就显的苍白。

（九）

雨哗哗的下，他来接她出来购物，买床单，双人的。她对他所说的一切都是沉默，不置可否。

他以为这个女人面对缤纷繁丽挑花了眼，心中颇为不屑。

然而她在心底冷笑，看他上蹦下跳不亦乐乎。

他终于挑中一床富丽真金，满目炫的红，掐的金线，铺开来，大的花层层叠叠的蔓延着，耀的人眼花。

想象着两个身体，完全可以若无其事的睡在一张床上，可以自欺欺人的设想将来，说些谁象谁谁爱谁的傻话。在黑暗中握着一只陌生的手，就象握着一件生活的必需品。在生病时嘘寒问暖，在失意时给予鼓励，回家了有人做饭。说爱你吻你，然后继续花天酒地。幸福无懈可击。

也许黑暗中只剩你一个人，这也无所谓，毕竟，孤独早已习惯。

没有什么可以依靠。当需要拥抱时，就大力拥抱吧，虽然这拥抱早已貌合神离。

从商场出来，雨下下下，滴嗒滴嗒，下到心里慌慌，好象有什么东西丢失在商场里。

雨刷左一下、右一下，总有无穷无尽的水倾盆而下。大滴的水顺着车窗蜿蜒而下，密密集集，用手指触着它的路线，冷凉，渐渐模糊了痕迹，失了力气。

这世界变得凄凄切切，只看的见模糊的红灯、绿灯，飞驰而过的人被雨衣裹得严密。一切都变得陌生，彷佛她刚考上大学第一次站在这城市的街头。满街都是人，面目模糊，似水流年。

就象身边的这个男人。执子之手，不离不弃，也许，在意的只是不离不弃。

有一个声音，在心里急急的说：让我下去让我下去。

然而她只是眉目模糊的微笑着，不置可否。

（十）

车开到楼下。

她看到满地都是白杨树微黄的叶子，ic电话好象一个孤独的哨兵。

想起许久以前，穿着卧室拖鞋飞奔下楼的时光，很久了吧，然而那个低沉的声音一直在耳边：你还好吗？

他停了车，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她看出他的犹豫，替他说道：“我自己上楼，小心污了你3000多的西服”。

他没有听出她的嘲讽，如释重负，加大油门而去。

站在雨里，浓密的雨象瀑布一样。她看清了他的自私，可是自己也一样自私的无可遁形。

那个小小的ic电话，那个写在手心的1234567。

接到她的电话，他的声音很是惊喜。一再问：“你现在好吗？在哪里？”

她沉默，沉默，然后就象火山喷发一样，语言喷薄而出。开始时结结巴巴的象在背书，声音嘶哑的自己也无法相信自己。然而，在心里重复了无数次的语言自动涌出舌尖，她控制不了自己，她停不下去。

这雨，一层一层象瀑布，在她的脸上滑落。雨水冷冻然而她不觉的。她的手指灼热。

还想表达些什么。她只觉的委屈。孤独象一条蛇，脆弱乘虚而入。这世界没有尽头，只有无穷尽的雨，一层层从脸上滑落。

李清照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他等着她平静下来。然后所有的语言都停滞了。他们静默。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他，也许从来就不曾拥有。

等她平静下来。他轻叹了口气：“晓拂，你曾问我为什么叫做桃花。”

她很诧异。她设想过无数情景，但不知道他会问这些。

“我叫桃花，是因为这是我妻子的名字。我们结婚很久。我爱她。”

没有眼泪，也许雨水带走了一切。她只在心底一遍遍的说：不要哭，不要哭。岁月易逝，沧海难回。

也许这一切都是注定的结局。

她想起有位网友说过的话，天上人间，恍惚间有一些已经丢掉了。天翻地覆都是输，并非输给了谁，应是输给了幻想。即便是输给了具体的人也无所谓。

（十一）

她不再去那个论坛。听网友说他也封了自己的id。

她在q上给他留了句话：对不起。

这三个字也许太轻，但至少，伤害会少一些。

但愿如此。

她轰轰烈烈的准备结婚，大张旗鼓的热闹。

喧哗，只是喧哗，纷繁，花开花落，空余一地月光，冷清如昔。

沧海桑田，也许不过一瞬间。

（十二）

有天深夜她突然惊醒。窗外的月光将空气照的透明。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室内暗香浮动。

她轻轻起身，看见窗台上那株不知名的植物，怒放着白色的花朵迎接着她。

原来它的名字叫昙花。

那炫目的白色，在月光中静静绽放。透明的花蕊，彷佛有生命成长，破土而出，有清新的痛。

她的眼泪突然破碎。痛苦的纠缠，相思的字迹，宛如隔世。

却总在心底。

原来，沉默是为了更仔细的相思。

寂寞轮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