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真方圣洁,平实更敬仰
野泉
一代宗师、学术泰斗季羡林先生终于还是没有能够跨越100岁的门槛,于7月11日撒手远行。
季老的遽然与世长辞,我除了痛惜之外,首先想到的是2006年在他的《病榻杂记》中,正面辞去了 “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和“国宝”的称号;还有他在《季羡林自选集》中,对某些有“历史问题”的作品,他一点不掩饰,保持“原生态”,用他的话来说:“不加掩饰,目的仍然是存真。”
比如季老记述留德之事,当时正值二战时期,德国人民的生活很是艰难,然而“我没有听到老百姓说过一句怨言”,“真心拥护希特勒者占绝大多数”。(《我的心是一面镜子》)读到这里,我的心里就一惊:这样的文章也敢选,这样的话也敢留?!季羡林先生散文真可谓“实录”,可当作历史来读,一点也没有夸张。
再比如,“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气,还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么东西?”
“论文终于抄完了。东凑西凑,七抄八抄,这就算是毕业论文。”
“过午看女子篮球赛,不是去看打篮球,我想,只是去看大腿。”
这些日记在出版时,编辑曾提出“做适当删减”,季羡林的意见是:一字不改。
季老多次讲过:“凡是没有真正使我感动的事物,我决不下笔去写。”1962年吹拂到知识界的春风让他感动了,于是,季羡林先生写下了“我们不栽兰,不种竹,我们就把春天栽种在心中”、“即使到了金风送爽、霜林染醉的时候,到了大雪漫天,一片琼瑶的时候,它也会永留心中,永留园内,它是一个永恒的春天”这样抒情的字句。这篇文章发表后真可谓洛阳纸贵,被收入了中学和许多大学的课本。
可惜的是,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春天,转瞬即逝。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开始,第一张批判季羡林先生的大字报,批判的正是《春满燕园》。
“记述真事、抒发真情、表达真意。”这就是我对季羡林先生散文“三真”的理解,也是优秀散文的灵魂。在人的一生中,思想感情的变化总是难免的。连寿命比较短的人都无不如此,何况像季老这样寿登耄耋的老人!
舞笔弄墨的所谓“文人”,这种变化必然表现在文章中。到了老年,如果想出文集的话,怎样来处理这样一些思想感情前后有矛盾,甚至天翻地覆的矛盾的文章呢?这里就有两种办法。在过去,有一些文人,悔其少作,竭力掩盖自己幼年挂屁股帘的形象,尽量删削年轻时的文章,使自己成为一个一生一贯正确,思想感情总是前后一致的人。
真正的大师是直面人生,不讳言历史上曾经有过的闪失和“失言”,历史是如何走过来就如何走过来,原汁原味保留,让人们看到季老最真诚的一面。这是需要有勇气和胆略的,更是人品、人性中熠现的光辉,存真就是无言的力量,不躲躲闪闪,更不“罔顾左右而言他”。
季老一生中最关键的转折点在他六岁那年出现。远在济南的叔父把他从村里接走。因为季家在他这代人里就一个男丁,省城的条件自然更有利于把他培养成人,将来也能光耀门楣。
叔父对季老的教育十分关心。但在求学的很长时间里,季老一直很贪玩。“从来没产生过当状元的野心,对那玩意儿一点兴趣都没有”,下河捕虾捉蛤蟆才是他的最爱。课余时间他酷爱看油光纸石印的《彭公案》、《济公传》一类“闲书 ”。这些白话小说对季老后来的写作产生了一些影响,他酷爱使用“皆大欢喜”这个透着傻乐劲儿的词。
叔父对他的预期只是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做一个小职员而已。对此季老也并无异议。但在十五岁那年的一次考试,又让季老改变了对自己的判断。在这次期末考试中,季老竟考了全校第一名。校长王寿彭是前清的状元,他亲书一个扇面和一副对联,以表彰这位全校第一。他在题字中称“羡林老弟”,这个荣誉对季老影响极大。“由于这个偶然事件而改变为另一个人”,他开始觉得自己“即使不是一条大龙,也绝不是一条平庸的小蛇”。
荣誉感是激励这个狮子座男人的最好礼物。此后季老开始成为考试的冠军,在高中毕业时他信心十足地报考了北大和清华。而就在几年前的小学毕业时,他连重点中学都不敢报。
季老六岁离开老家时,最舍不得的就是母亲,初到济南他痛哭一夜。年幼的季羡林寄人篱下,“我能躺在一个非母亲的人的怀抱中打滚撒娇吗?这是不能想象的。”
遇到无能为力之事时,季羡林就会“真想到什么地方痛哭一场”——这样的说法在季老的文集中出现不下十次。
胡乔木和季羡林是同一年考进清华的老同学,胡乔木的职务越来越高,“文革”之后,胡乔木多次走访季羡林。季羡林却一次也没有回访过。“我很怕见官。” 季羡林说。但胡乔木逝世后,季羡林特撰《怀念乔木》一文,追述他们相识、相知的往事。季羡林承认,在他生前,刻意回避;在他去后,却不胜怀念。他回避的是逢迎,怀念的是真情。
早年就听说季老的一个生活细节,很受感动:有一位北大学生,因刚到校园有急事,便把行李交给路边遇到的一位老头看管。等到他办完事,已日薄西山,他才想去找行李。等他急急忙忙赶回去,却看到那个老头还待在原地,替他看着行李。直到开校会,这位学生才从主[xi]台上发现,那个替他看行李的老头,竟是他们的副校长季羡林老人。
“静以修身、静则生慧;心不清则无以见道,志不确则无以立功”,我最欣赏的是季老时刻保持着保持一颗“静心”的,不随波逐流,他明白了浮华只是一瞬间的,平静才会走向永恒。他不为活得累而呐喊,不因世间的荣辱得失而锱铢必较,不因外界的风声鹤唳而瑟瑟发抖。或许远离了尘世的纷纷扰扰,归于平静的空灵,是对生活最好的诠释。
《论语》中说,“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庄子《逍遥游》也道,“鹪鸩巢于森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同,但平静、朴实的生活总不会褪掉光泽。季老越是平实,越是让人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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