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她便要代替姐姐颜红泪嫁进明府。从此以后,她的名字便是颜红泪,而不是颜青离。
“娘,您救救女儿。”青离跪在娘的跟前,泪顺着她白晳光滑的脸庞灌进嘴里。
“离儿啊,娘何偿不想将你留在娘的身旁。不是娘狠心,娘实在是没办法啊!”青离娘老泪纵横,嚅嚅地说:“你是知道的,娘在这个家里说不起话,更何况,你爹这次是铁了心的。女儿被有权有势的人看中,他正巴不得逮着这机会上升呢……”青离娘不断地抽泣着,痛苦万分。
“娘,谁都知道,那可是一个火坑啊。”青离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娘。
“儿啊,娘何偿不知道那是个万劫不复的火坑,可,就算你有万般无奈,你也得跳啊。”青离娘的身体极度抽搐着,看得出来她此刻疼痛中的无奈。
青离不再哀求了,她突然间明白了一个事实,谁叫自己是庶出呢。这么多年了,她至今才恍然大悟。她明白娘的无奈,她更体恤娘的苦衷。谁叫她们都是苦命的女人呢。
青离出生前,她的娘不过是府上一个叫昔娘的卑微丫鬟,受尽主人们的剥削与呵斥。娘告诉红泪,她之所以会生下她,只因为老爷在大太太临盆前夕强*了自己清白的身子。
还有三天,就到青离出嫁的黄道吉日了。这个日子是大太太特意精心为青离挑选的。大太太说,这天黄历上的批语是:吉星高照,夫唱妇随。而,爹从头到尾就只会说一句:你大娘说得对。
好一个夫唱妇随。青离的心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这桩婚事,因为大娘与爹爹的偷梁换柱,颜青离便成了颜红泪。大娘这样做,青离能理解,谁愿意让自己的亲生女儿跳进火坑。而,爹爹呢,她不理解。都是他所生,为什么爹爹会决定舍弃自己。
她悠悠地走到梳妆台前,镜中的人儿脸色苍白,形容憔悴而忧郁。想到自己几天后将要琳琅满目地进入明府,她的心连同身体就开始抽搐起来。谁都知道,她所要嫁的明府大少爷是一个怎样可怕的人。要不然,他所娶的前三个女人为什么到最后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也会重蹈她们悲惨的命运吗?青离的身体猛烈地抽搐着。是的,我怕,谁不怕死?她想。随即,她又平静下来,不,我不能死。死其实没什么可怕。只是,我死了,我那苦命的娘,还有那个深爱着我的莫白,他们便会在这个本该温暖的世上孤独终老。
只是,莫白,他现在在哪里?青离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她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齐莫白,是在三个月前。
那晚的天空特别黑,将月儿衬映得格外地干净明亮。如若仔细观察,我们似乎可以看见嫦娥孤独地坐在广寒宫内,遥望着人间的丈夫。
“青离。”齐莫白从身后一把抱紧她,哽咽着说:“青离,快,快,跟我走吧!我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过我们全新的生活。”
“莫白。”青离轻轻挣脱开齐莫白的怀抱。抬头望着漆墨般的夜空,悠悠地说:“我也想跟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可是……”青离转身,眼中微潮。
“青离,难道你不爱我了吗?”
“不。我爱你。”青离含泪抱紧齐莫白。
“那,你还犹豫什么?”齐莫白轻轻托起青离白晳的脸庞,将它放在洁白的月光下。青离感觉到一阵轻柔的风拂过脸庞,犹如爱人的气息,柔柔的,润润的,让人迷醉的同时又极度清醒。
“莫白,你要知道,有时,爱情并不只是俩个人的事。”青闻的心开始缩紧,是的,她担心,她顾虑。因为她苦命的娘。
于青离而言,她完全可以跟着齐莫白一走了之。可是,她深深地知道,她不能。如果她走了,她的娘将会被逼承担所有的罪过。大娘的狠毒,爹爹的懦弱,青离比谁都清楚。如果就这样走了,娘的唯一结果只有一个字:死。
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带上娘一起走。可是,全新的生活最确切的说来只是一个未知数。她倒无所谓,娘的年纪却大了,总不能跟着自己四处奔波劳累吧。话又说回来,要带上娘逃离这个深宅大院,谈何容易。
“莫白,你走吧。”青离转过脸去,哽咽着说:“若是让爹爹发现了你,我受处罚是小,我怕爹爹会想尽办法伤害你。”
“我不怕。青离,你跟我走吧。”齐莫白几近祈求的眼神望着青离。
“你不怕,我怕。”
“我保护你。”齐莫白从身后抱紧青离。
“傻瓜,你斗不过他们的。”青离转身,热泪一滴一滴打落在齐莫白的肩上。
“什么事都得靠我们自己去争取。”齐莫白柔情而又激动地说。
“没用的。”青离失声痛哭。
“难道,就让我睛睁睁地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向他们给你挖掘的坟墓吗?”齐莫白痛不欲生,“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青离突然狠着心肠说。齐莫白带着愤怒与失望地走出了青离的视线。
四月初三那天,颜府张灯结彩,喜气非凡,整个府院上上下下一片繁花似锦。青离的心像掉进了冰窖般,难言刺骨的痛。
“吉时到,新娘出门。”颜府总管冰冷的声音传出。明府过来的媒婆开始拉着青离往外走,青离执意不前,双脚有力的钉在原地。
此刻,她似乎闻到了娘身上特有的温暖气息。她想奋力挣开媒婆强有力的手腕,朝着那气息传来的方向奔过去,然,那仅仅是一尺之遥的角落,却如隔天涯。
吉乐声再次奏起,媒婆上前拉着青离,缓缓出了正堂,登上八抬大花轿。
背后,青离听到了一种压抑悲切的哭声,她的心连同双手在颤抖——而,一直压抑着的泪水在此刻终于忍不住落下。
不知到哪里了,青离将轿帘撩起一角向外看去,雪后天空像被水洗了般亮如明镜,即便没有阳光,看久了也能晃得人眼睛生疼,她眼眶微潮。放下帘子的那一刻,她的内心荒寂如林。
大概是到明府了,外面吉乐声如雷震耳,人声嘲杂,此刻的媒婆掺扶着青离缓缓走过回廊,花园中种植着许多花树,一片片金黄的树叶像秋风中的蝴蝶在半空中优美地旋转再倒立,最后铺满了园中的石碣。
一路走过,园林中一池春水,乱了又止。一片片火根银花,万种风情,争奇斗艳。然,她们纵使有万般激情,却也暖不热青离冰冷孤寂的心。
明府大堂
高高在上的明府大堂如同皇宫一般威严而冰冷,左右侍立的佣人全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青离,隔着喜纱,青离脸上渐渐浮现一抹苦笑,缓缓走进。
堂上俨然坐着一男一女。女的三十有二,白晳光滑的鹅蛋形脸上,眉出新月下镶嵌着一对妩媚的凤眼,暗藏秋波无限。修长而挺直的鹰勾鼻,一双小巧玲珑的红唇似启微启。与旁坐五十开外,满脸胡须的男子坐在这庄严的大堂上,显得格格不入。
媒婆将青离掺扶到大堂中央,便弓着身子退到一旁。青离独自站在那里,不知道要不要屈身跪下,手心直冒冷汗。半响才冒出一句:“红泪在此拜见老爷,拜见太太。”
寂静的殿里响起一声极度短促的笑,如鬼魅般冰冷、难以琢磨,青离浑身一震,本能地想要退缩。
“果然是小户人家出生的女儿,羞答答的。不过,倒也知书达礼。”明太太说着望向明老爷,“老爷,您说是吧?”
“嗯,神态自若,淡定从容,看不出一丝慌乱,算是很不错的了。”明老爷摸着长长的胡须说。
明太太缓缓站起身走向青离,围着青离转着圈地上下打量,嘴里说着:“身材长窈而匀称,体态丰满而轻盈。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嗯,不错,不错。只是,红泪这名字不太吉利,从今往后,你就叫戴德吧。”
“青离——”
她轻轻吟语,最后一次唤自己的小名。她想,以后,怕是再也没有人会叫我的小名,知道,原来我叫青离,不是红泪。更不是现在的戴德。
入夜。
朦胧的灯光下,一切事物都显得扑朔迷离。一阵特有的男子气息扑鼻而来。他脸庞的轮廓越来越清唽,青离不禁有些意外、有些惊喜,他英俊的脸庞上写着一种儒雅之美。只是……只是他唇边的笑意太过邪魅,眸光太过冰冷,要不然她真得会被他温柔的外表所迷惑。
没等青离反应过来,明若书已经将她纤纤玉体压在他的身下,他捏住青离的下巴,手指温柔的在她细滑的皮肤上摩挲,“嗯,冰雪为肤,秋水为姿,长得还不错。”
明若书将手指停留在青离白晳的玉颈上,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你不是她替我挑选的女人,或许,我会好好待你。”说完,他嘴角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她?”青离不解,睁大眼睛望着他问:“你口中的她,是指你的娘亲吗?”
“她不配。”他的脸顷刻间变得冷若冰霜。随即便大摇大摆出走出了新房。
青离想,难怪,自己今天所看到的女人如此年轻美貌。当时,青离就想,她应该不会是这个男人的亲娘。
青离想,人生四大乐事之一的:洞房花烛夜。就是这样子的吗?又或者从根本上说,女人一旦嫁人,就等于是选择了长久的寂寞与痛苦吗?自己难道就甘愿如此吗?她突然想起出门前娘让她牢记的:三从四德。
今夜,注定无眠。
青离嫁进明府足足三个月了。她从丫鬟小月的口中知道了明府两条铁定的规律:一、要想在这个深宅大院安然无恙地生活下去,就得向那个年轻美貌的三太太靠拢。二、所有人不得靠近东侧深院那个永远写着漆黑上了大锁的小屋。
青离相信小月的话,因为,她知道,小月是三太太精心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人。只是,她不明白,三太太为何要拉拢一个名不副实的自己。以及,东侧那个小屋内到底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八月初九那天,明府上上下下一片欢声雷动,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因为,今天是明府三小姐凌烟的生日宴会。只因为,凌烟是明老爷最宠爱的女人三太太的女儿。
宴会上,三太太与凌烟小姐有说有笑,亲热无比。大少爷明若书只是端着酒杯独自郁饮。
咳……咳咳……明府大少爷不知为何急速咳了起来。青离听见了,因为她就站在他身边。
“若书,怎么了?感染风寒了吗?”不知为何,青离瞬间有些同情眼前这个未曾碰过自己的男人。
明若书头也不抬,冰冷地说:“你是在同情我?”青离不语,她承认,她同情他。三天前她就开始同情他了。
一次偶然,青离偷听到几个丫鬟的对话:
丫鬟a说:“大少爷真可怜。自己的娘被别人害死了,却无法为自己的娘报仇。”
丫鬟b说:“报仇,怎么报。三太太是老爷最宠爱的女人,老爷一向都最信任她,大少爷还敢杀了她不成。”
只听得丫鬟c说:“三太太也太狠毒了,害死了大太太也就算了,居然连大少爷也不放过。”
丫鬟b说:“大少爷不是好好的嘛,三太太都当作老爷的面认少爷做亲儿子了嘛。当时说,老了还指望他呢。要不然,她费尽心思给少爷娶媳妇干嘛。”
只听得丫鬟c说:“那都是三太太装出来的。”
丫鬟a说:“你怎么知道的。”
丫鬟c答:“小月那次说漏了嘴。三太太在给大少爷下慢性毒药,听说都是借少奶奶们的手。”
丫鬟c的话让青离全身为之颤栗。她突然记起,半个月前,三太太让她将一包粉末状的东西,分三十次放在大少爷晚上必喝的养身烫里,说是有助于大少爷的身体恢复。
青离不寒栗,那包粉末她按照三太太说的,已经放了十五次。如果那包药就是慢性毒药,那么,我,我就是杀害大少爷的帮凶。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开始同情明若书,她觉得他比自己更可怜,最起码,自己还有一个真心关心自己的娘。面他呢?
明若书咳得似乎咳得更猛烈了,除了青离,就近的三太太与明老爷也看见了。三太太慌忙走过来,“若书啊,你身体本来就不好,都说让你注意了,看吧,你还是不听。现在落下病根子了吧!”
“没事。小感冒而已。不劳娘费神。”明若书身体虚弱地靠在椅背上,双手紧握住椅子的把手。
“爹,娘。我看若书是累了。你们继续吧,我先扶他下去休息了。”不知为何,青离开始心痛起眼前这个固执的男人。他并不像传言中那样可怕,相反,他是个身体虚弱的男人。
“去吧,去吧。这孩子就是不听话。”明老爷心烦地摆摆手道。
入夜。
青离看着明若书虚弱地躺在床上。偶尔咳嗽一声,显然,已经没有下午时候那般严重了。青离低着头不敢看他。
“怎么,今天晚上没有‘养身烫’吗?我好像已经三天没喝了。”明若书依旧冷冷地语气,眼神似乎没有了以往的冷漠。
青离不语。自从她偷听到这个可怕的事实,她就不再打算让他喝那足以让人致命的“养身烫”了。
明若书轻轻托起青离有些消瘦的下巴,柔声问:“你今天下午是在关心我帮助我吗?”他目光一刻也不移地看着她。
青离轻轻扭过头,不再看他。良久,青离缓缓道:“睡吧。”说着,同往常一样,将被子铺到地板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他那么固执,那么霸道。我为什么要同情他,关心他。难道,我已然爱上他了吗?
明若书侧身睡在床上,他在想,这个女人难道良心发现了吗?要不然,她怎么停止了给我服药。她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不怕三太太会要了她的小命吗?他确定,她跟以前的三个女人不一样。唉!明若书发出微微的一声轻叹,我要想办法保护她吗?
三个月后。明府出大事了。谁也没有料到却又仿佛顺理成章的事:明若书死了。
葬礼当天。
三太太儿啊儿的,哭得死去活来,明老爷晕厥过去。只有青离,头戴白孝,两眼空洞,面无表情地立在棺材旁。
葬礼后一个月,明老爷重病在床。他宣布并立据,全部财产由三太太与凌姻小姐继承。而,就在财产宣布后的第二天,青离失踪了。
也就在青离失踪后一个月后,明若书重新出现在明府,身后跟着一群衙役。衙役在明府东侧的小黑屋内挖出了三具女性尸骨。唯一的一把钥匙是在三太太房内搜到的。三太太被带走时眼睛瞪得特大。明老爷的病也瞬间好了起来。
三太太被带走后的第二天,青离与明若书,明老爷三人端坐在大堂,那神情如释重负。
是夜。
“红泪。”明若书柔柔地轻唤。
“若书。我本叫青离。”于是她向他诉说了大娘与爹爹偷梁换柱的一切。
明若书的嘴唇轻轻吻上青离小巧圆润的红唇,青离的身体一阵缩紧后,她慢慢放松,再放松。她双手巧妙地环上他的脖子,嘴唇也开始由僵硬变得松软起来,她发现,这种柔柔的,润润的感觉真的很好……
原来,自青离偷听到小丫鬟们的谈话后,她决定豁出去了,不管是出于良心还是爱,她誓要救他。于是,她将三太太让小月交给自己的粉末状东西交给了明老爷,明老爷似疑非疑地拿去药房做了验证。而明若书呢,他早就知道三太太害死他娘又想要加害于自己,他一直谨言慎行地活着,直到遇见青离,那个很不一般的小女人。最后嘛,那当然是青离,明若书,明老爷他们三人合演了一出离奇生死失踪的大戏。
后记:在那个年代,如青离,昔娘她们那样的女人,灵与肉彻底被那个封建残忍的时代所控制。在一团团血色黑幕下,她们唯有勇敢,再勇敢,穿透一切,走向新生。莎士比亚说过:脆弱,你的名字叫女人。而,女人已不再脆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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