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过长长的走廊,眼前忽然变得漆黑一片,心跟着也紧张起来。前面的同学在黑暗中摸索着下了楼。
这是一座三层高的独立的小楼。奇怪的是,出口的通道竟在楼外用厚厚的铁架简易搭起,台阶没有全封闭,每一块铁板台阶的四周都是空着的。
我心底暗骂这该死的学校干嘛要把晚上的课安排在这学院最偏僻的实验楼里。上课的第一天就遭遇对我来说极其恐怖的事情。
说极其恐怖,并不夸张。
我有夜盲症,这个秘密是我在偶然中验证的。每逢夜晚上下楼,不幸遇到没有夜灯的时候,我就会像裹脚的老太太般不敢移动脚步。
倘若身边有熟人在,无异于是我的救命稻草。紧抓着身边人的衣襟一步一挪地结束对我来说太过漫长的路程。
现在没有任何指望会有人帮助我。
前面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我落在最后面。抓着楼梯扶手颤颤巍巍地一个一个阶梯下,恨自己好好的来学什么房产经纪人。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听得出是男生。
我不敢回头,害怕一回头就会脚下踩空,只有继续艰难地挪动脚步。逐渐的,眼前有微弱的光亮,脚下的楼梯依稀可以辨别,我认为是眼睛适应黑暗的结果。
后面的人跟在我身后,也不急于超过我,蓝莹莹的光线准确的照射到我即将落脚的阶梯上。
心底涌上一阵感动,为一个陌生的女孩在黑暗中打开手机照明,无论身后是个怎样容貌的人,可以肯定他有一颗善良纤细的心。
转过弯,在手机蓝屏的照亮下,我终于脚跟着地,站在平地上。
由衷地对身后的人连声道谢,对方说,别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声音听起来熟悉且亲切。
面前的大男孩身形还算高大,借着远处隐隐的灯光,我才看清他竟是常林,我闺中密友常樱的大哥。
二
常樱和我的友谊加起来要超过十五年。
她原籍吉林,从小学二年级调到我所在的学校成为我的同桌开始,直到幼师毕业各自参加工作前,我们俩就像蜜糖粘米糕样形影不离。
工作后,是隔一天一个电话,一周一次约会,我倒真有些希望她变成个男性,不用我费心费神地为将来找个陌生人培养感情好。
在熟悉的同学眼中,常樱是异常幸福的一家。父母恩爱,子俊女秀。他们三兄妹个个身材欣长,眉目清爽,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
我常羡慕她有两个疼爱迁让她的哥哥。每当我哀叹自己形单影只时,常樱就会挽起我的胳膊,口无遮拦地说,你不是希望像我一样有哥哥吗,既然我们是好姐妹,我送你一个作情哥哥好了。
说完,她坏坏地笑,小酒窝在唇边时隐时现。
要死啊你,我抽出手臂拧她耳朵,要分给我哥哥小时候分,情哥哥还用你送我吗?你还是给自己张罗个情哥哥好了。
是,是,我们袁媛小姐的备选情哥哥无数,可是,他们不见得有我哥哥优秀吧?做我嫂嫂,不算委屈你吧?
说笑归说笑,心底下,似乎平添了一丝心事。这以后,在他们家遇到常林时,我就会多打量他几眼。
常林会很温暖地笑着,坐下来和我闲聊。唇边,漾起他们兄妹标志性的酒窝。
自从在夜校偶遇之后,常林就成了我的私人保镖,他学的是职业经理人。很自然的,他把上课时间调成和我一致,隔一天一节课。
下课后,当我慢腾腾迈出教室的门,就会在不远处的光影里看到他修长傲立的身影。
慢慢地,我习惯在漆黑的夜里在蓝屏手机微弱的光亮下,准确地迈出脚步,比较利落的下楼。
有星星有月光的夜晚,常林会陪着我在夜色里慢慢走路回家。
我们两家住得不算远,下车回家的路上,总会先经过他们家。常林会坚持送我回家后然后再折身返回。
在日复一日的频繁接触中,我发现常林是个现在社会为数不多的优秀男子。清淡寡欲,虚心好学,平和善良,既有兄长般的宽厚,又有年轻男人少见的沉稳。这样的男子应该是做丈夫的很好的人选。
常樱的话常响在耳边:作我嫂子,不算委屈你吧?
三
下课了,我走出教室,目光习惯性地望向常林等待我的位置。没人,再看,还是没人。
失望地回转身,他在面前微笑。怎么了,找不到我,你一个人回家会怕吧?我今天没课,想你一个人回家会害怕又不敢下楼,就过来接你了。
“谢谢你,大哥。”我一直跟着常樱叫他大哥:“改天请你吃饭!”
下楼,蓝莹莹的光一如既往地在常林的手中亮着。特意在晚上专程过来接我,只为一个叫着他“大哥”的女孩?酒窝代表的微笑背后,我希望还有一些别的内容。
心思恍惚间,脚踩在台阶外沿,身子向前扑去,旁边一双温热的大手迅速抓住了我,适时地在我跌落的瞬间拦下。
直到双脚重落回平地,我还惊魂未扑:“今天你若不来,我还真会摔个跟头呢!”
低头,自己的手还被握在常林的手里,因为刚才的恍惚,因为这一握,我羞红了脸,夜色朦胧,刚刚好。
就这样地由他握着,两个人默默无语。谁也不开口,心中却是风生水起。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我和他是校友,最好的姐妹是她的小妹,我们相识也有十年了,彼此熟悉彼此了解。而且,我们还算同时优秀。
不觉间,已经走到我家楼下,靠近路边,有棵大柳树。这棵柳树至少有三十年的树龄,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树下嬉闹。柳树如今已是华冠四垂,枝蔓轻摇。
通常,我们会在柳树下分手。他就会一直站在树下,等到楼道里的夜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一层层在黑暗中亮起来又暗淡下去,直到五楼的灯光亮起,阳台上的灯光也亮起来,看到我在阳台上向他挥手,他的背影才会在柳树下隐去。
现在,他带我在柳树下站定,眼睛里异常闪亮:“袁媛,你知道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你吗?”
心在突来的甜蜜中狂跳,我点头:嗯,我知道,我也很喜欢你们家人。
忽然涌起一丝捉挟的念头,那,你也喜欢我吗?抿起嘴唇,我在等待他的下文。
他唇边浮起我熟悉的酒窝,没有直接应答,而是说,希望将来,你会成为我的家人。你愿意吗?
这是什么,他的含蓄的示爱方式吗?
隐隐的期待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变成真实,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扭转头,我跑到楼下开门,快速地说着,再见,明天见!
开门,常林在树下喊:袁媛,明天没课,你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好吗?我在家等你!
四
第一次,我是因为常林而不是常樱来到常家。
因为上课,我和常樱没时间见面,只是常常通电话。一进门,常樱不由分说地拉我躲进她房间,我连常林的影子都还没看到。
小妮子现在正和一个电脑工程师热恋,满肚子的蜜水向我顷倒。
晚饭时,意外的,常林的弟弟常彬在座。
两兄弟性格各异,常林沉稳儒雅,常彬爽朗精明,善于交际。
很少见到他,他在一家合资企业作销售经理,近一年来被公司外派在青海筹建分公司。
席间,常彬看我的目光毫不遮掩,热情地和我说笑。而常林只是偶尔抬头望向我,暖暖地笑。
晚上告辞,常彬急忙起身说,外面黑,我送你!
我望向常林,不知何意,他愣着没动。常彬抓起外套,随我出门。
我家的柳树下,常彬站住,捉住我的手,眼睛闪亮,袁媛,作我女朋友好吗?你一天比一天更美,我喜欢你很久了。虽然我们不常见面,但每次回家都想见到你,以前,我在外地没办法,现在我调回来了,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一时间,我有些茫然,只是习惯性地抬头寻他唇边的酒窝。
奇怪,常林和常樱的双颊都有好看的酒窝,而他,常彬,只有左侧面颊有一个酒窝,这使他看起来和他们不同。
我忙打断他:常彬哥,你说什么呢?
袁媛,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今晚考虑考虑,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五
常樱约我在肯德基见面,远远的就见她满脸阳光灿烂,热恋中的女人一贯的姿势,我终于要美梦成真了,你快要做我嫂嫂了。哎,我哥可是很早就喜欢你了。你想,还有比这样更好的结果吗?你是我的好姐妹,我们家人都喜欢你,再成为我的嫂嫂,多好!再说,我哥跟你也挺般配。你说话呀,我哥可是在门外车上等我交差呢!常樱一口气说那么多。
我不能确定她说的是谁:你们家人早有此意,全部同意?
那当然,连我大哥也经常说你好呢!哎,你究竟是喜欢我大哥还是我二哥?好了好了,就我二哥好了,他比较有前途,能保证你将来的幸福。
常彬无声的站在我身后,常樱迫不及待地离座:“我要约会去了,不做你们电灯泡。”
六
常林在教室门口等我,我视而不见,掏出随声携带的手电,急急忙忙下楼。
常林紧追,袁媛,干吗那么着急,我等你半天了。
我回头,站定,冷冷的:以后不要你等我,我们身份不同!
身份有什么不同?
我是你弟弟的女朋友,你是我大伯哥!
常林脸上闪过一丝凄楚:我就是来和你说这个的。
我咬牙切齿:你是来帮你弟弟做媒的?前天你都设计好了,把我约到家里去见面?安排常彬送我?我会让你如愿!
泪水不争气地涌出眼眶甩甩头,我大步向校外跑去。常林没有追来。
短短三天之内,在我还来不及分辨原由时发生的一切让我惘然失措,常林?常彬?为什么?
七
常彬喜欢我,在很早的时候。第一次听他说我“气质好”时,十几年前,我和常樱还是小学五年级的傻丫头。
常樱傻傻的问我气质是什么意思?
我摇头,她喃喃自语:大概是我二哥说你漂亮吧?
十几年的了解,彼此良好的感觉,我们很快进入角色。每天变着花样的约会真难为他浪费那么多脑细胞。
我已经不去上课,只是每过一周,就借抄同学的笔记。
没有再见到常林。
只是每次常彬送我回家,在树下吻别后,我独自跑上五楼,穿过阳台,我朝树下张望的时候,空空的树下只见月影依稀,风吹柳动,我会想念那个身影。常彬只会在我转身进门的时候和我同时转身。
八
常彬打来电话说,青海分公司的事情需要他回去处理,要离开一段时间。
我又恢复到原来的日子。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很少电话来,我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想念过他。
常樱有时会有电话,很少提到她二哥。
逐渐的,常彬失去了消息。好像从来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从来没有故事发生过。
“风中柳絮水中萍,聚散两无情”对此,我没有太多感伤,唯一困扰我的是,常家人对我有十几年的了解,不可能轻易开口示爱,又毫无理由地轻易放弃。
我自认不是深入接触后吓跑男人的女孩,因为常彬亲口对我说过,我就如同陈年久酿的老酒,了解越多就会为我周身散发的香气沉醉。
说这话时,夜空中明镜高悬,繁星点点,就在那棵柳树下,在枝蔓缠绵的掩照下,常彬吻了我。然后,他一去无消息。
九
十几年来,第一次意识到,我根本不了解常家人,虽然,我一直同他们走得很近。
就像风筝断了线,了无牵绊,我有什么资格追问风筝的去向?
独自行走在迷乱的城市街头,我只知道,无论发生过什么,明天还是要继续。
只是在不自觉间,一个人晚归时,每次在气喘吁吁地爬上五楼后,忍不住从阳台探头到柳树下找寻那个身影。在我年轻岁月中短暂为我停留过的身影,那个双颊有着浅浅酒窝的身影。
又一年柳絮飘飞的季节,一个春末,我接到了常樱的电话,她要和她的电脑工程师结婚了。
这次我还是约在肯德基见面,我要把为她准备的礼物提前送给她,避免与常家其他人见面的尴尬。
常樱比两年前稍胖了些,神采飞扬的脸上多了一份喜气,准新娘的快乐忙碌充斥着她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
分手时,常樱从对面桌上伸过手来抓住我,袁媛,你该吃胖点,看到你这么消瘦,我都心疼。
到底是十几年的至交,她的关心溢于言表。
低下头,她满脸愧意:我一直没勇气面对你,我们常家人对不住你,都是我不好,当初听我二哥的鬼话为你们做媒,可是,你知道,我多想让你成为我的嫂嫂。
“告诉我为什么?”我只想知道原因。
“我二哥在青海时有一个女孩死缠烂打地纠缠他,身在外地,他耐不住寂寞和那女孩处过一段,在离开青海时就结束了。后来,那女孩又找到二哥公司说她怀孕了,二哥劝不住,只好和她奉子成婚。结婚半年,就生了个女孩,现在我妈看着呢。你说弄成这样,我们家人哪有脸和你交待!”
这种结果多少让我感到意外。
“我大哥知道后把二哥好一通臭骂,两人还差一点动了手。我们才知道,原来大哥喜欢你,约你到家里来是想向家人宣布你们恋爱的消息。可是二哥一回家就通知我们他调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追求你!还要我们大家都帮他。他知道你不会拒绝我,就要我去为他做媒。但是,你和大哥什么也没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呀……”
在常樱的絮絮声中,我又回到那个夜风习习的晚上,在那棵熟悉的柳树下,常林目光灼灼:“我们家人都喜欢你!”
“那,你也喜欢我吗?”
“希望你很快会成为我的家人。你,愿意吗?”
假若时光倒流,在当时当日,我们都给对方一个肯定的答案,那么我们刚刚萌芽的爱情在遭遇亲情和友情的时候,还会不会幻灭成灰,无法回头?
未曾出口的爱情随风中飘逝的柳絮翻飞,消散。
只是在又一年柳树抽绿的细细密密的枝条下,我忍不住驻足在春风里,找寻曾经在树下那个等我挥手的身影,悼念我那未曾出口的爱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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