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早就该为姑姑写些文字,来纪念我的姑姑。这也并不因为姑姑与常人有什么大的区别或是于这个世界有什么特殊的贡献,只是因为一年来我与姑姑不曾谋面竟做了两世之人,并且她儿女对她的后事安排实在令我气愤不能相容。我很想忘却心中的块垒,然而不能够,不是我狭隘是他们太绝情。说真话,我不能原谅他们把姑姑的骨灰弃之江河,任凛冽污浊的江水把姑姑化为乌有。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是我与姑姑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当时因为我要去上海,临行前去看望病中的她。由于原来在长春工作,离吉林绝对算不上远,所以,我坚持每个月都去看望她一次,可是这一次南下无论如何再不能每月回吉林一次了,自然也就不能来看姑姑。
病中的姑姑是有人照料的,除了请一个保姆外,姑姑的小儿子和他的未婚妻对姑姑的照顾可以说是周到的,所以,我也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心里总担心这一次南下会成为与她老人家的永诀。
在一个黑夜里,我站在北京郊外的印刷厂区宿舍的门前,前面是冻得红紫着脸色在北风中瑟瑟发抖的玫瑰,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忙三火四地吃着从食堂里打回来的饭菜。我得到了姑姑去世的消息,还不等我细问什么,电话那边就有告诉我后事已经处理完毕,我只顾得流泪完全忘记询问具体的事情是如何处理的。
记得在一九九零年的冬天,姑姑听说我将离婚的讯息,转了两趟车来看我。姑姑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是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大侄女,你要想好,母子两离可不是……
那是怎样感同身受的关切?怎样如履薄冰的担心?怎样无法言喻的爱?这些年来,我每每想到姑姑的这句话都会热泪盈眶。母子,母子亲情那是哪个母亲压抑得住扯得断忘却得了的?我记得当时我就对姑姑说: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有儿子不能不要。我没有体味母子两离的苦楚,再苦再累儿子也要自己带。那是责任,那是爱,那是我生命的延续。
现在,儿子长大了,像一只翅膀长硬的雏鹰在蓝天上尽情翱翔,可是自己哪一天在稍有闲暇时不记起他的音容笑貌,尤其是调皮捣蛋时的专注和恶作剧后的一脸坏笑。想起儿子的那一刻,任是再美丽的画卷都会黯然失色,在优美的旋律都会走调,就是最亲最近的父母双亲也没有儿子那样时时刻刻被自己放在心上捧在手掌心里啊!从小到大,只要是我俩走在一起,母与子的手都是紧紧地握在一起的,每次儿子从外地回来给我的拥抱,真的是使我觉得做一个母亲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事情。那份感动,那份满足,那份一嗔一喜,真的是令我感到有儿子真好心里真踏实。
记得他十一岁那年,我和儿子探讨死亡。我说,妈死后什么都不要留,身体的零件能捐出去的都捐出去,连骨灰你都不必收,就让妈顺着火葬场的大烟囱直上重霄九。小小的儿子狡黠地一笑说:这事你可说了不算。言外之意就是他不可能让我这一违背人伦的想法得以实现。一个小小的孩童都知道怎么安排死后的母亲,可是,就在姑姑去世之后,她的都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儿女们却把她的骨灰抛弃了,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怎么不痛哭失声,怎么再去理这几个混蛋?
记得当时听到这样的后事安排,当时心里就吃了一惊,接着自然是泪如雨下。我对在北京工作的堂弟说,记着,以后什么表哥表弟表姐妹都让他们滚蛋!我不认识他们!不是我唯心,也不是我封建,父母在世好好照顾他们,去世了好好祭祀他们这是为人子女应尽的义务。孝于亲,所当执。难道扬母亲骨灰于江河是一种很时髦的尽孝方式吗?我不是大德之人,但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忘祖弃义舍亲情。
姑姑是一九三七年生人,过去有句老话叫做“穷人家养不起十八岁的女”。姑姑自然也逃不脱这个潜规则,九岁时就与姑父定了亲事。穷人家的女孩是读不起书的,直到解放以后政府扫盲才上学识字。结婚上班之后,姑姑在服装厂工作,她总是感叹自己的文化知识太欠缺,可是由于工作生活都很紧张,文化进修几乎是不可能的。姑姑现在的几个儿女是小的,听母亲说两个大的因为儿时生病都夭折了,所以她知道一个母亲失去儿子是一种怎样的痛楚,怕我因离婚而将忍受母子两离的苦楚所以才特意赶过来提醒我。姑姑的工作是出色的,人品是为人所称道的。退休以后也没有立刻就停下来安享晚年,而是不顾辛劳帮着下岗的儿女们做各种小生意。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就算无体可托,那不是更省事了吗?难道家乡的隐隐林岚深深桑梓之间就容不得姑姑那一抔早已凉却的骨灰?所以,我将不再认得这几个衣冠禽兽做我的亲人。
由于父亲身体的缘故,现在我回到家乡,回到乡下赁屋居住。每天坐着公交车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奔波,可是我不觉得辛苦,相反每每看到父母双亲亲切的笑容,心里就充满了甜蜜。为人子女也是一种上天赐予的福分啊,何不好好享用呢?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在准备去上海,姑姑还躺在病床上辗转着;今年的这个时候,我回到了家乡,而姑姑已经不知被松花江的波浪推到哪里去了。而此刻的我,坐在电脑前。暮色已经笼罩了整个世界,想到姑姑儿女双全竟然做了孤魂野鬼,我只好坐在暗夜里痛哭。
获得生命是偶然的,失去生命则是必然。然而,正是这获得与失去使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子子孙孙生生不息。姑姑不是伟人,七十一年的人生平平凡凡实实在在,却使我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痛,什么是奉献。
我虽然时时刻刻感到分身乏术,但是我在感到郁闷的时候还是会跑到山林里去徜徉一番。而每次看到林间的坟墓便会想起姑姑,想起波连着波的松花江,想起姑姑掷地有声的话语。姑姑走了,怨谁恨谁也改变不了什么,我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在键盘上敲打着这些文字,算是扯掉一块堵在喉咙里的棉絮,使自己透过一口气,这是怎样的悲哀呢?我也早已步入中年,有一日我也将和姑姑一样离开这个世界。如果儿子同意,我真想去陪姑姑一起在松花江的碧波里流连,一如小时候牵着她的手在林间疯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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