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暮春时分，住在乡下老家那个鸡鸭鹅羊等诸多家禽到处乱跑的院子里，当我心情烦躁便欲对那只见到熟人就尾随身后亲热得舔几口的大黑狗，想恶狠狠地踢上几脚时，旁边的娘看见总劝我说：“别打它，它到‘麦口’就生小崽儿了。”记得当时，虽然我一次次收回了踹出去的脚，但对娘的话还是将信将疑。因为这只大黑狗除了比院子里的另一只大黄狗，显得稍微胖了一点儿，我实在看不出它有任何孕育的迹象：吃，它还和大黄一起共用一个缺边少沿的破瓷盆，每当有人往里倒食物，它们便一边“汪汪汪”地互相撕咬着，一边狼吞虎咽地去抢食；住，它照常没有什么固定的窝，院子里的角落随便找一处地方，就能面朝青天、头枕大地安稳地进入梦乡，刮风下雨天冷了，它们一黑一黄便头颈交替地紧紧依偎在一起；若是遇到不速之客擅自闯入家门，它也比大黄迅速、敏捷地率先跑在前面，冲来人“汪汪汪”地大声吼叫……这样一只与其它家狗别无二致，甚至还要忠实负责的黑狗，怎么像怀孕的样子呢？我想这一定是娘弄错了，或者是怕我打它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但一个月后的麦黄时节，当我从城里再一次回到老家，一眼看见南墙根多了一个用空心砖、枯树枝以及塑料布搭建的小狗窝，才知道娘说的还真没错。我走近细看，只见大黑在窝里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大圆圈，圆圈内，果然有两只像梨子般大小的黑色小肉团，正缓慢而又不停地蠕动着小小的身躯，趴伏在它肚皮底下找奶吃。大黑看我蹲在它们面前，没像往常一样马上对我做出俯首帖耳的亲昵姿势，也没摇动毛茸茸的大尾巴，它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只是大睁着一双若水样闪光的三角眼，以它从未曾有过的温厚善良神态，悲天悯地地静静看着我，那荡漾不止的目光中，似有几分腼腆，更似有几分疲惫与忧伤。

在锅灶旁正烧火做饭的娘，瞅到我对大黑和它的小崽子们出神，仿佛有点迫不及待地介绍说：“这黑狗生崽儿啊有四、五天了，一共生下四只，刚出生时就死掉了两只，这不还剩下这两只了嘛。”“怎么会这样？它不是一直很泼辣的吗？”我问娘。没想到我这一问，可能正巧被炊烟熏着了，头发花白的娘就去揉眼睛，她一边揉一边叹着气，告诉了我这只狗生产之前的一段痛苦经历。原来，半个多月前的一个下午，娘从田野里干农活归来，刚走到我们家对过的水泥路边，趴在门口看家的大黑看见她，便亲热地摇拉着大尾巴跑过去迎接，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它刚刚跑到路边，悲剧却发生了！一辆疾驰而过的大汽车，擦着它怀崽的身躯，刹那间把它甩出了十多米远！近在咫尺的娘顿时被这一幕震惊了，呆立了好几分钟，她才战战兢兢地走到被甩到乱草丛中的大黑身边，只见此时它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嘴和鼻孔都在不停地往外冒着丝丝缕缕的鲜血，好像一副已经死去了的样子。娘忙俯下身，先伸手试了试它的鼻息，还好，那儿仍有细若游丝的气流吹过手掌；接着，娘又吃力地掰开它紧闭的大嘴，里面除了一片片殷红的血，还有两颗钉子样尖利的牙齿“叮当”掉在地上……

当娘费了很大的劲，把死沉死沉的大黑拖回家时，它仍昏迷不醒，但娘知道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它醒过来，不然，它真有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于是，她匆忙找来一个大簸萁盖住大黑的头部及大半个躯体，又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截小木棍，不停地在上面“梆梆梆”地敲起来——娘记得，以前有死去的小鸡小鸭什么的，她拿一个瓢子盖住不停地敲，偶尔便会发生奇迹。至于像狗这么大的家畜，她没用这又土又笨的法子试过，也拿不准能否这样救活它，所以她就将簸萁敲得格外响，也格外长，但她敲了一会掀开看了看，大黑仍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不甘心的娘盖了敲、敲了掀，直敲得娘的手都木麻了，可是大黑依然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娘气恼了，她不由一边敲一边骂：“瞎东西，你真想死，也得等着把肚子里的崽生下来才能去死啊。睁开眼吧，瞎东西……”不知疲倦的娘，就这样一边高声大嗓地愤怒骂着，一边又“梆梆梆”地敲着、敲着，不知过了多久，当她不知第几百次掀开簸萁时，奇迹终于出现了——大黑先是睁开晦涩的三角眼愣愣怔怔地看着娘，接着又抖动起直挺挺的四肢，然后才慢慢蠕动笨拙了的躯体……

“它是被我骂活的！”娘既坚定不移又充满自豪地说，“也是为它肚子里的小崽儿挺过来的。”娘的话，我信，因为民间许多看似荒诞不经的传奇，的确在一幕幕不停地上演着。娘还说，那晚她特意熬了一大锅香喷喷的小米干饭，破天荒地让大黑敞开肚皮吃了个饱。

听娘讲述着面前这只看似普通的母狗坎坷的命运，不由不让我对它肃然起敬，再看它的眼神，也就变得格外温柔。而大黑对于过去的这些不愉快，似乎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它只是安静而又幸福地裸露着两排紫黑的奶头，任两只没睁眼的小肉团子，“吱吱吱”地叫喊着，吐出它们桃花花瓣般鲜红的小舌头，在上面不停地拱动着吮吸。

随后的日子，我发现一天到晚呆在狗窝里悉心喂养孩子的大黑，除了饿极时到那个破瓷盆前找点食物吃，它便很少再走出去，再不像以前一样不安分地在院子里四处走动了，它只是安详地躺在那里，裸露着肚皮两侧的十个紫桑葚般的奶头，让两个仿佛永远也吃不饱的小黑狗，时时刻刻地在品咂着。如果院子里来了陌生人或有别的什么风吹草动，直到大黄“汪汪汪”地吼叫时间长了，它才慢腾腾地来到大黄面前附和着叫上几声，艰难地逼迫自己履行着作为一只狗应尽的义务……但有一天清晨，当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打湿了它们的小窝，两只小黑狗在泥水里“吱吱吱”地不停乱叫时，我却看到初为狗母的大黑反常地烦躁不安起来，几乎整整一个上午，它都在院子里低着头不停地忙碌——它在一趟趟往湿漉漉的小窝里叼东西，有时是一把锅灶旁的干柴草，有时是一个空荡荡的塑料袋，还有一次它嘴里咬着一截锈迹斑斑的小铁片……在大黑一趟趟飘忽且勤奋的跑动中，我忽然感到它肚皮底下那两排饱满多汁的ru*头，晃荡不止地生动成一串娘一双巧手做就的棉布纽扣，我小时候穿过的棉袄棉衣上的纽扣，无论扣住还是打开，都能无声无息地触碰到母爱既泛滥又温柔的出口。

大黑以它最本能、最朴素的方式把小窝重新铺垫了一遍之后，重又钻进去蜷缩成一个圆圈，让它的两个孩子在里面和自己紧紧地挤挨着，让鼓荡起肚皮下面的心脏，因为最原始的母爱快速而有序地幸福跳动。这样幸福的时刻，它常常还要伸出红彤彤的大舌头，去舔这两个蠕动着不睁眼的小肉团，舔它们的耳朵，舔它们的鼻子，舔它们的脊背，舔它们的肚皮，舔它们的尾巴……我看到两只小黑狗在母亲这温热的语言抚慰下舒服极了，它们一身黑黑的毛发和稚嫩的皮肉，仿佛都带着彻头彻尾的满足与惬意，不断在哼哼叽叽地应和着……谁也不会想到，就是在如此幸福的时刻，只有一岁多刚成年的大黑，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这份浓得化不开的母爱，又一场惨剧却悄悄潜伏于它们的互相温暖之中，并不可逆转地发生了——　一天晚上，娘临睡前习惯性地拿着手电筒照了照狗窝里面，竟吃惊地发现正呼呼大睡的大黑，把一只小黑狗紧紧压在了脊背底下！待娘拨弄醒它，把那只小黑狗捧在手心里看了看，发现它早已没有声息，而大黑还在眨巴着睡意惺忪的大眼一脸茫然……娘生气了，她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根藤条，不管不顾地雨点般朝大黑身上狠狠打去，刚醒过神来的大黑这才走出窝外去嗅那只一动不动的小黑狗，才明白自己在睡梦中把吃奶的孩子给压死了！于是，它低伏起瘦弱的身躯趴在地上，紧紧夹住尾巴、两只耳朵竖向脑后，“呜呜呜”地哭叫起来，但却一点也没有躲闪地任娘的粗藤条，一下一下地落在身上……几乎整整一个晚上，我都能断断续续地听见大黑“呜呜呜”凄厉的呜咽声，天亮时分，当娘拿起放在狗窝顶上的那条小黑狗去埋掉时，大黑还几次高高跃起，准备从娘手里再把它给抢回来，直到娘把它埋在院外的一棵洋槐树下了，它才跟在娘身后恋恋不舍地离去……

在接二连三地横遭车祸又痛失幼子之后，所幸的是大黑终究没有倒下去，却也无法更多地从人那里取得更多向往中的帮助，它只是变得如同一个历经沧桑的乡下母亲，除显现出笨拙、哀伤、沉默、隐忍的一面，更把不离不弃的爱，仁慈地奉献在多灾多难的孩子身上。有许多次，我们全家人都会欣慰地看到，它对仅存的那只总叼着奶头的小母狗——被我唤作小黑的狗狗，几乎关爱到极致的程度——一次次进出狗窝，它学会了小心谨慎地蠕动躯体，并用爪子缓缓地把小黑扒拉到肚皮上面，然后才安然无恙地再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大圆圈；喂奶时小黑身上若沾有星星点点的杂草和泥土，它则无数次地伸出那条长长的大舌头，一遍遍地给它舔舐干净，直到小黑全身乌黑发亮的皮毛再也没有一丝杂质；夏日中午灼热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直射进来，听到小黑被暴晒得“吱吱吱”哭闹不停，它也能无师自通地用大嘴巴把小黑一下一下地往窝外拱，直到小黑像一个小皮球一样，慢慢被滚动到一处阴凉的地方……

后来麦子熟透了，我们全家人都忙着去田野里收割，便没功夫再去管这一大一小两只黑狗了，甚至常常忙累得忘记往那个缺边少沿的瓷盆里倒上点食物，也不知还在哺乳期的大黑是怎么捱过来的。半个月后，也就是小黑出生已有二十多天的时候，待我们把割下的一堆堆麦子脱粒入了仓，又有闲暇去面对这对母女俩，才发现不知何时它们已不愿呆在那个狭小、闷热的狗窝里，大黑已带着睁开眼的小黑满院子乱跑了。我坐在树木参天的院子里乘凉时看见，刚刚真正来到人世间的小黑，似乎对身外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有时它亲热地舞动着粉红的小爪爪去逗弄一只毛茸茸的小鸡，有时它低头试探性地触碰一番坚硬的树木，还有时它四仰八叉地转动着稚嫩的躯体在泥地上打滚儿……每当此时，趴在一边守护着它的大黑，那双黄中透黑的三角眼就变得格外圆，也格外明亮，等小黑玩够了，它要么躺下来喂奶，要么一伸一缩地用两只前爪去逗弄小黑，同时也在锻炼着它敏捷的反应能力……我知道，这只有幸存活下来的小黑狗，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脱离母亲的庇护，成长为一只自由自在的小狗，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

在人心宅厚的乡村，有许多像大黑这样一无所有的母亲，她们虽然看起来显得拙笨，也没出过远门，有的甚至一辈子连村庄也没走出去一步，更不知道养育后代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懂得怎样哺育孩子才能算得上成功，但却用最单纯的天性和最淳朴的母爱，无怨无悔地养育着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儿女，延续着同样朴素的乡村生生不息的传奇。

2009年6月15日初稿

2009年7月24日二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