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巅远远地观看，这条从乡村通往城里的水泥路，短小得就像一根弯弯曲曲的细线，细线的两边，牢牢地拴系着一个个虫儿样趴伏不动的村庄。但直到走近了才发现，这条路其实又宽又长，宽长得让人不知把脚放在什么地方。

记得小时候，这条从我们村东头横穿而过的公路，还是一条布满碎石的沙土路，每逢下大雨便到处一片泥泞，人走在上面，得学会像鸟儿一样腾转挪移；它那时也很窄，窄得只能通过一辆拖拉机，所幸的是那年月除了极少数的拖拉机、绿面包车从此驶过，并没有什么更多的机动车辆。

然而就是这样一条如今看来既显寒酸又显土气的山间小路，那时却承载着方圆五六十里路的乡亲们太多的梦想和希望——人们把山上结的各种水果、地里产的五谷杂粮，一担担、一车车地从这里运出去，接着又换回油盐酱醋、衣服布匹、坛坛罐罐等诸多的生活日用品……也是在这条路上，除了走动着这一个个为生计奔忙的成年人，每天的黎明和傍晚时分，总还有一个个去城镇大学校求学的孩子，背着粗布书包，身穿浆洗得灰白的陈旧衣裳，“咚咚咚”地把沉重凝滞的路面踩响……

我那时还是一个连癞皮狗见了都绕着走的“愣头青”，对发生在那条路上至今念念不忘的只有两件事情。一件是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有一天在村头的路中间挖了一个脸盆大、半米深的坑，然后又在坑口一层层地覆盖上足够以假乱真的枯树枝、杂草和泥土。做完这一切我们便偷偷地躲于墙角处，一个个坏坏地伸着小脑袋，幸灾乐祸地期待哪一个倒霉蛋“扑通”一声掉下去……另一件是有一阵子，我忽然觉得天天人模狗样地呆在教室里上学没意思透了，远远比不上去天高地阔的田野里撒点野、使点坏来得更丰富，于是就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独自一人把书包藏于路边的墙坝里，趁我们村开拖拉机的“络腮胡”不注意，悄悄地爬到了他的车斗里，最后害得他到县城装东西时才发现，却又不得不在中午管了我一顿羊肉汤泡锅饼的好饭，“突突突”地开着拖拉机在城里城外逛了好几个大圈，才在下午把我拉回来……这两件事虽然看似都属于一个孩童天生的恶作剧，但却也让我有意识地通过这条路，拉长了对远方深深的向往。

后来随着我从童年到少年，又从少年到青年，这条原先灰头土脸的路也一天天被休整得宽敞、明亮，好像我的每一步成长，它都要为我的茁壮播撒阳光。多少次，我饱含期待地从这里走出去进城求学、工作、做生意；又有多少次，我要么满心欢喜要么黯然神伤地从城里折回来。往返之间，我和一个个不断增多的城乡漂泊者，便把城里的文明与轻浮带回了乡村，同时又把乡村的淳朴与迂腐拿到了城里。

然而，当我们在这千万次的拉锯中累了、疲了、倦了、乏了，路虽宽了，我们当初雄心万丈的种种希望和梦想，却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少了，随之不断郁积的，是走在这条路上的满腹心事和矛盾重重。因为我们越来越分不清：它带着我们走到繁华的地方是不是欲望？它带着我们返回苍凉的地方是不是天堂？……面对追问，此路无语，它仿佛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村母亲，只是既拙朴又隐忍地挺直弯曲的脊梁，任我们在一次次的踩踏中默想。

曾几何时，在这段路上的经过者用最无情的视角，把一些我最不愿看到的镜头推到我面前：父老乡亲的贫困与拘谨，乡村少女的朴素与无知，重症患者的乞怜与哀叹，乡村干部的狂妄与嚣张，小暴发户的盛气与心虚，城里游客的高傲与浮躁……这一张张随处可见的面孔浮现在路面上，路面上空便弥漫起一股股既芬芳又酸臭的混合气息。

坐在路上行驶的公共汽车里，我常常忍不住感动，为那一张张被岁月的风霜沉浸得没有了棱角，却依然谨小慎微的和善脸庞；也会忍不住悲哀，为那一个个像刚摘下的水果样光鲜的少男少女，为他们的盛气凌人和提前枯萎中的老于世故。

更多的时候，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大都神色凝重、脚步匆匆地走向更具诱惑力的城市——等有一天再从这条路返回乡村时，他（她）的脚步也许变得像一只鸟儿扇动翅膀般轻盈，也许如同滚动的碎石沉重凝滞，但他（她）总会从这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的旅途，深深地记起自己的行程与来路，并参悟到命运的偶然与玄机。而这路呢，它却不得不永远横亘于缺乏霓虹与灯光的城乡之间，任乡村游子们无穷无尽地在光明和黑暗中间不停奔波。它把人们带到这里，带到那里，它让眼睛看见梦中的繁华与混乱，让耳朵听到留守儿童在旷野里的哭喊，让心脏因为巨大落差而涌动起一阵阵欲说还休的乡愁。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我再不愿踏上这条路，因为一踏上去，总有这样那样难以消除的惆怅袭上心头；也曾有过这样的日子，我走在上面希望永远别再停下来，只为让它带着我去往一处最曼妙最理想的地方。

走在上面的一个个乡村游子和这条路的关系，多像一对对同床异梦、灵肉分离的夫妻，我们既迫于需要或压力不得不苟合在一起，却都又在内心互相审视后重新寻寻觅觅，而怎么也撕不破的农民身份，就是我们那张掩耳盗铃的大红结婚证。

也许，我对这条路的体察和慨叹相当肤浅，我们应当更多地看到它带给人们的便利与跋涉者的勇气——但无论怎样，哪怕我们活着的人有一天被埋在了路边，总还会有人不断地走下去……

2009年7月10日一稿

2009年7月17日二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