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巴掌大的插有三四根铁棱的小窗口，几根根阳光斜斜地穿过窄窄的缝隙，投射到阴暗潮湿的地面上，那里是卫生间。

地上，一团模糊的影子如蜗牛般向前蠕动，她的散乱的头发，裸露着的青紫的胳膊以及脏乱的衣服零乱地遮掩着的身体，都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女人，一个倍受摧残的女人。她挣扎着，艰难地向前移动着。

她似乎感觉自己的每一次用力，生命一不小心就会从身边溜走。“镜子好高啊！”她想，我原先怎么就没有觉察呢？唉，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以前的自己不是很健康的吗，哪会像现在这样只能爬，甚至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呢？会站着，会走路，这是多久前的事了？自从她绝食、挨打以来，已经记不得时间了。她全身无力，喘着粗气，虚弱的连呼吸似乎也能在瞬间夺走生命。一阵急剧的“咳嗽”（其实她已经咳不出声了）差点使她窒息过去。趴在地上，将发烫的脸贴在湿而凉的地面上，好舒服啊！眼睛使劲往后斜去，离“床”有两步远了吧，她苦笑了。身后，是一道湿漉漉的体痕，她的全身都是水的了。没有人在，现在我已经不需要看管了，即使拼了命也逃不出去了，更何况我己经没命可拼了呢？姐妹们也都嫌弃我了，她们将我抛弃在这个卫生间里，让我躺在这个坚硬的木板上，这些我能忍受……想到这里，她不由的痛哭失声：“可你们为什么那么仇恨我，为什么就不能看在老乡的份上发发慈悲，让我回家，让我回家啊……”她趴在冰冷的地上，心，沉入了万丈深渊。她的哭泣声低低地在这间凄寂的小屋里回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伤悲……

从木板床到挂镜，也就有四五步的距离，但在她的眼中，却是那么遥不可及。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伸着的手触到了铁管。她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弓起来，双腿顶在胸口，像只蒸熟了的大虾，慢慢地伸直了上半身。借着铁管的支撑，她终于颤抖着站在了镜子面前。

她闭上眼睛，她不敢看现在自己会成为什么样子。会成为什么样子呢？莫不是双眼深陷，脸色蜡黄？她甚至打消了照镜子的念头：你又何苦呢，还是保留记忆中那个青春美丽的女孩子吧，现在这容貌，你能接受得了吗？不，不，我要看，那个任性的她说：我一定要知道我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死也要死个明白！

她慢慢张开了眼睛。一刹那，她惊恐地闭上双眼。她晃了几晃，缓缓地，她又睁开了眼睛。

那是谁？枯黄零乱的头发，迷茫痛苦的眼神，浮肿变形如黄烧纸般透着一股晦气的脸庞。那原先红艳的嘴唇，竟是肿裂惨白。对着镜子，她咧了咧嘴巴，镜子也给了她一个死气沉沉的悲苦表情。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她不愿去想自己的年龄，可十九岁却不自觉地涌上心头，她苦笑了。

这是人生的花季。在这样如花的妙龄，她用浪漫、梦想、激情调制的酒，是一杯怎样的苦酒啊！低俗、卑劣、耻辱时不时地就会噬咬着她的心——她选了一条不归路！是的，不归路，虽说是被骗，但何尝不是自己的选择呢？她为什么要鄙视父母的劳动呢？那时她对他们的劳动所得是那么的不屑一顾，觉得自己将来一定能很潇洒挣到钱。对于自己的想法，爸妈总是不置一词，只是反复说着那些她早就听烦了的朴素的话语：人这一辈子，就得凭劳动吃饭，不劳动人家就瞧不起，人活的也就没有尊严。是的，尊严。家里虽不富裕，但父母同样受到村人的敬重。她仿佛看到爸爸在建筑工地推砖的身影，妈妈忙完地里活后又在小理发店里忙碌但快乐的神情。唉，我错了，彻头彻尾的错了，我想走捷径，可生活哪有什么捷径可言！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了妈妈在向她招手，似乎听到妈妈焦急地说：婷婷，快回来，回家来啊，爸爸妈妈想你，你怎么这么久没音信？我们担心你……她的眼前一阵发黑，颤颤巍巍的身子慢慢滑倒在地面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终于，她又苏醒过来。阳光变得昏黄了，她举起了手，想抓住它的影子。她的手上，什么也没有，只是黑黑的灰土，一如她的一生。她泪流满面。

噢，妈妈，女儿对不起您，女儿总是惹您生气，又不听您的劝阻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没脸见您啊！年轻气盛的我只知道金钱可以实现自己的一切，有了钱就有了幸福和快乐！妈妈，您说理发能挣出生活费就很知足了，您可知道当时我在心里有多么的瞧不起您吗？我认为您目光短浅，没有追求。可我就不曾想过就是这血汗钱满足着我的一切，供我吃穿玩乐；对钱中时而夹着的或软或硬或长或短的头发，不懂事的我还总是厌恶将它们抖掉……我何曾想过感恩与回报！

啊，家！我要回家！如果我能活下来，我能回到家，我一定要做个听话的孩子，一定要孝敬爸爸妈妈！她想起了生病时妈妈无微不至地照料，是那么遥远那么亲切！婷婷，这个被虚荣和无知戏弄了的女子痛苦地抠着地面。后悔是一味酸涩的苦药。

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再回到温暖的家。她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么严重的程度，他更不能让她回家了。婷婷恨他，是的，是他害得她身染重病，是他毫不留情的对她拳打脚踢，是他毁了她的一生，他是个魔鬼！但当初，愚蠢的自己竟认为他可亲！婷婷想起了二年前的那个夜晚——与他相识，从此完全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同村一个外出打工刚回来的大姐联络到她们六个人，来到了镇上最好的一家酒店。进了包间，里面已有一个男青年坐在那里。大姐介绍说他是发哥，是公司经理。他肤色较白，浓眉大眼的，很是英俊。穿着雪白的衬衣，打着领带，很精神，像极了电视上有钱人的派头，所以这群单纯的少女们一下子就相信了大姐说的话。席间，这位称呼为发哥的青年，口若悬河地谈着到南方大城市生活的美好。那时她们这几个女孩子轻视甚至于痛恨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她们梦想着浪漫的生活。现在机会来了。外面世界的精彩让这些女孩子激动难耐，她们深深遗憾自己缺少一对振翅高飞的翅膀。事儿谈妥了，由大姐和这位发哥带她们到那个灯红酒绿的城市发展。妈妈爸爸极力反对，说是一个陌生人怎能相信。同村的大姐信誓旦旦的说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还有她的照顾。女孩子们则是嫌烦父母们的不放心，甚至与父母们大吵大闹，铁了心的要出去闯一闯。大姐的保票，女儿的任性，还有对家乡人特有的信任，无耐的亲人只好让她们踏上了南去的列车。将要过上梦想中的城里人的生活了，婷婷她们一路上兴奋不已，没有离别的伤感，没有离家的孤单，只有对未来的美好畅想。发哥照顾的非常细心周到，不离她们左右。几天之后，她们的脚实实在在地踏到了这座开放城市的土地。发哥领着她们来到了一座旧楼里，大姐在与发哥谈了几句话后匆匆离去。告别时大姐叮嘱她们听发哥的话，过几天就来看她们，并笑着说等到她们过上了好日子不要忘了她后从此再没见面。

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繁华的大都市，她们就在发哥的带领下走进了洗浴中心，并先后沦为小姐，憧憬的美好早已变为丑陋，她们开始领受人间罪恶的生活。羔羊成为那个哄的她们团团转的发哥的摇钱树。当时说好的工资，在第一个月领到手之后，再也没了信。婷婷她们问，他一次次地以种种理由推脱，有时急了大发脾气，这些举目无亲的女孩子心惊胆战看着这位她们昔日的恩人，不敢有半点反抗，只好在惶恐中忍气吞声，盼着春节逃离魔窟。但事与愿为，发哥在允许她们给家里人寄一部分钱之后提出了不回家过年的条件，否则一分钱也没有。人总是这样，患得患失，贪得无厌，她们又一次受到蛊惑。愚昧让她们以为可以像有些人那样干几年之后衣锦还乡，却并不知道自己已陷入了人间地狱，婷婷，首先尝到了这一苦果——她得了性病！

这一幕幕如一条毒蛇，缠的婷婷一阵阵地窒息。她恸哭不已。她恨自己，是自己将自己推上了这罪恶之路。怕吃苦头，想不劳而获，想轻轻松松地成为有钱人，怎能不会受到惩罚？她艰难地爬回那个小木板床，趴在那里像个即将死亡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是的，她知道自己回不了家了，永远也回不去了。从医生那怜惜的话语里，她深深地感受到不能洁身自爱将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伤痛和羞耻，也第一次听说这种病的可怕。房间里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笼罩着悲恐的气氛。她们每个人都很害怕，这是魔鬼般的生活。那个曾经对她们笑容可掬的发哥天天阴沉着脸，像老鹰一样守护着他的猎物。没有同情，没有安慰，只有漠视。他说不要相信医生的狗屁话，这病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但婷婷相信医生，她知道医生不会骗她。倔强的婷婷要打包裹回家治疗，大发雷霆的他一个箭步冲进来，抬脚将她踹倒，紧接着就是一阵劈头盖脑的毒打。他一边暴打，一边气势汹汹地怒吼，发泄着他的不满。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她们呆呆地看着像一团棉花一样躺在地上的婷婷，没有人敢去制止。昔日如大哥般带着她们淘金的人怎么会变得如此残暴？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说话走路，生怕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她的绝食、以各种手段反抗激怒了他们，他是刽子手，她们是帮凶，监视、责骂、抽打……仇恨充斥着整个房间。

是她们游戏了生活还是生活欺骗了她们？

一切终将烟消云散。

婷婷仰面躺着，嘴大大地张着，急剧地喘着，她感觉自己飞起来了，身子又小又轻，像阳光一样穿过狭窄的窗棂，飞呀飞呀，飞过千山万水，飞到了她魂牵梦萦的故乡：她似乎看到家乡那条清清的小河，河边开着零零星星的小花；似乎听到妈妈热切地呼唤声；似乎看到爸爸拿着钱的手，滴着暗红的血，向她伸过来；那些钱，一张又一张，粉红粉红的，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流淌的血，从她的手中滑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