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基督的最后诱惑》中,有一个极为另人悲伤的镜头,那就是当基督带领众人离开家乡,奔向耶路撒冷圣地的路上,基督的母亲呼唤自己的儿子,儿子却不应,玛利亚非常悲痛,也许这种悲痛也只可能在母亲之间得到共鸣;追随天父的耶稣牺牲了自己的母亲,隐忍而去,落下的是母亲的泪水,以及在土地贫瘠的村口,悲痛的母亲伤心欲绝;我想在那样的时刻,基督的母亲也只可能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她会为失去自己的儿子而悲伤,这种悲伤因为她是天父所选择的母亲,而越发的显得另人难以忍受。
关于母亲的形象有多少种?每个时刻,只要母亲涌入了我们的心灵,我们的心灵就会因为她的存在而万分激动,我们的想象力仿佛也被拓展了,我们的所有思绪和情感,都会在母亲到来的时刻被捕获,谁可以对母亲无动于衷?当这个世界被母亲包围的时候,母亲就是太阳,希望,慰藉,诗篇,甚至可以说,母亲就是上帝;据说,在整个哲学史中,极少有哲学家们谈到自己的母亲,这很容易理解,那些伟大的哲学家们呀,他们有的是意志与力量,他们凌驾于女人,他们超出于母亲,他们关注和探索男性的永恒,在宇宙的法则中,女人也只是男人的一根肋骨;而母亲是什么?母亲是太阳,希望,慰藉,诗篇,是心灵的守护神;是那个任何时刻都会等待孩子们归来的女神;是那个永远用自己的生命照耀尘世和幼小生命的圣母;——当然,这些伟大的哲学家们不需要母亲,很显然,他们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滋养使他们遗忘了自己的母亲;然而,在诗人那里,母亲们的形象被丰富了,或者说,母亲们的形象被完全的呈现出来了。有多少个诗人,兴许就会有多少种母亲的形象,或者更多;是的,更多的母亲形象,在我们的心灵中还没有被完全的感应和体会到。母亲们的心灵深如海,就像她们的爱,给予尘世的爱,诗人们即便耗尽整个永恒的诗情,也无法描述这种爱;母亲给我们带来多少遐想?多少印象?多少牵挂?多少爱?多少依赖?如果没有母亲,让我们想象一下,我们的存在将会失去多少意义?那时,我们或者只会活在难以摆脱的空虚与恐惧里。
阿波里奈尔给母亲写诗,母亲在他那里,就是诗,是女神的化身,是爱情,是他生命的全部源泉;在他那里,母亲被诗化了,母亲成为美学的象征,在灵魂无限的想象空间里,阿波里奈尔的母亲是诗;然而,在波德莱尔那里,母亲是幻想与依赖,母亲是粮食与玫瑰,母亲是情人与被诅咒了的背叛,母亲是死亡来临前,最后的怀抱,最后的床,也是最后的慰藉;荷尔德林怨恨自己的母亲,并且把这种怨恨深深的埋藏在纯洁的心灵里;在黑暗诗人特拉克尔那里,母亲成了子[gong],成了蓝色的血液,他毕生回归和逃逸的圣地;在孟郊那里,母亲是游子身上的衣服....普鲁斯特的母亲、歌德的母亲、诺瓦利斯的母亲——有多少个诗人,就有多少个母亲的形象,就有多少种关于母亲的印象;然而在中国古典诗人那里,母亲的声音是多么的微弱,母亲的印象是多么的模糊,母亲被遗忘的是多么的可怕;——诗人们关于母亲的印象,时时刻刻地触动着我们各自的心灵,很可能,在某个短暂的瞬间,我们的心灵就被他们的诗篇打开了,然后,引入了我们各自对于母亲的印象;母亲,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中复活了,成为无数个可以幻想的形象,真实的,虚幻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母亲会在那些瞬间里,被我们铭记,刻骨铭心的铭记;那是母亲,是我们的母亲。
确实,并非只有诗才能触动我们;甚至在更多的时候,是某些情景,眼泪,离别的忧伤触动了我们,使我们怀想着自己的母亲;对于我个人来说,诗歌远非情景那样的重要,当它们引诱着我进入母亲的世界时,正是这些偶然的情景深深的触动着我,使我的灵魂颤抖,使我的心灵再次回归到母亲的心灵中去,再次的成为她的一个部分;当我看到《记得童年那首歌》里的一个片段时,当我看到孩子要离开母亲,远走它乡时,只有默默流着泪的母亲,站在门槛边,双眼婆娑地远视着离去的孩子...在那样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不,不是仿佛,而是再次的回到了那个瞬间,那是我的母亲,我们的母亲,站在门槛边,默默流泪地注视着远去的孩子,内心充满了难以克制的悲伤;谁不曾和母亲相对而泣?谁不曾在这样的瞬间被触动?即使是男儿,谁不曾在此时,内心翻起酸楚的爱恋?那是母亲,期待的母亲,担忧的母亲,超越了美学趣味的母亲...
每个孩子都将离去;为了理想?——呵!多么卑微的梦想呀,倘若,孩子们真的离去,母亲们将会孤独;我们可曾想象过母亲的孤独?母亲在日复一日的劳作和期待中,母亲在离别的时间中,她们将怎样生活?她们将活在多少个遥远的幻想中?她们将怎样跟随孩子们的脚步和梦想周游世界?她们将怎样在无止境的黑夜里分担痛苦、寂寞、尘世的艰辛?她们将怎样在孩子即将归来的途中播下丰盛的喜悦?她们将怎样度过那些属于她们自身的日日夜夜?她们将怎样掩饰自己的希望与恐惧?倘若,孩子们从不曾离去?呵!那样的母亲是多么的幸运!当孩子和母亲分离时,诗篇只会是悲伤,那时,母亲生活在那里?我们又生活在那里?
我母亲生活的地方,没有风景,没有季节的更替,没有人世的变幻无常,没有城镇和乡村的区分,没有善与恶的二元对立;在我母亲生活的地方,只有爱,唯一的爱;她生活在我的心灵中,她在那里建造她的世界,为我梦想,为我期待,为我承受人世的诸般忧愁;我母亲生活的地方,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转瞬即逝的虚假爱憎,她在中国的某个城,某个镇远远地注视着世上的某个角落,为这个角落祈祷,为这个角落种下永恒的期待,只是因为这个角落居住着她的孩子;然而在她的内心里,她种下悲伤,种下所有的苦痛,种下每个不眠之夜的盼望;就这样,在我的内心里,她慢慢的衰老,在她生活的地方,她慢慢的衰老,死亡紧紧地跟随着她...多么让人憎恨的死亡呀!——然而,母亲们的内心却燃烧着一团火,永不熄灭的火焰,等待的火焰,燃烧的如此旺盛,就在我们离开家的那个门槛处,或者在进入镇口的那个大道上,她望眼欲穿地注视着我们离去的方向,无人归来,失望的忧愁缓慢的催生了她脸上的苍老...那是母亲,是我们的母亲,生活在我们的内心深处的母亲,却无家可归。
当孩子们离开母亲,在尘世漂泊,母亲们也将像游子一样,漂泊于世界各地,追随她们的孩子;是谁让母亲们居无定所?是谁让母亲们生活在动荡之中?呵,我们这个时代呀,倘若,孩子们不曾与母亲离别,他们会是多么的幸运;如今,母亲们生活的地方,不在别处,它就始终生活在我们的路途中,在我们出生与死亡的整个过程中,我们的母亲活在那里,活在这整个的过程中;然而,我们生活在那里? 我生活在那里?母亲,作为印象随时随地都会跃入我们的心灵,成为各种形象,各种被怀想的对象,引导着我们,回去,回到母亲生活的地方,回到那里,让我们的母亲喜悦,收获那些在日日夜夜播下的种子,让母亲们真正的像圣母一般,在她们生活的地方,喜极而泣,不再孤独...
如此,在当代生活中,我不再觉得动荡的生活使我徒生漂泊之感;我知道,我始终生活在母亲的心灵中,那是唯一的地方,唯一可以让我生活的地方;我在那里,感受到爱,享受着爱;我在那里,怀想着母亲,探寻母亲内心深处的秘密,慰藉她,照顾她,赞美她,给她写诗,并且走在回归的路上,回到母亲那里去,到那里去生活,与母亲在一起,一直在一起,直至死亡将我们带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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