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哭泣的麦子张翅

发表于-2009年07月22日 下午5:32评论-1条

我是一株生长在蒙山腹地里的麦子,经过昔日秋风的洗礼、冬雪的覆盖、春雨的滋润,如今已在这农历五月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灼热的阳光照射下,高高举起一个沉甸甸的金黄色麦穗,正等待我的主人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把我一步步领回家。

在这样充满自豪地期许被收割的日子里,借助天地之间时时处处都在流动着的微风,我总是和周围千千万万个挤挤挨挨、挨挨挤挤的姐妹们,一次次在不厌其烦地“沙啦啦”窃窃私语,既倾诉隐秘的闺房情话,又探讨即将分离之后的归宿;借助往往一早一晚刮起的大风,同更多的麦子一起将无边无沿的麦田,舞动成一片波浪翻滚的金色海洋,一晃一晃地泛起夺人眼目的一道道金光。除此之外,我还别出心裁地常常既欣喜又忧虑——欣喜于在泥土里风餐露宿了大半年之后,我即将带着一大群月容玉肤的儿女重返粮仓,算得上无怨无悔地完成了自己短暂却辉煌的草木一生;忧虑的是,我不知道从此我和我的子女,还能否被当作一粒粒种子,等秋季到来时让主人植入脚下的泥土,从而从头再来地重新活上一次……

夜来,火辣辣的太阳退了,鼓荡的风止了,麦田上空升起一轮皎洁的大月亮。在它如水的光华里,我们都不再活动,烦躁不安的心事也变得澄澈透明,我们都把麦穗齐刷刷地举向天空,应和着大地有节律的心跳,平静中有力地缓缓呼吸。这时候白天被大自然忽略的麦香,便伴随着泥土和我们一呼一吸的芬芳,不可抑制地尽情散发出来,于是不远处的山野和村庄,都沉浸在一股股铺天盖地的麦香之中了。而我这株多愁善感的麦子,则在这夜深时分的大静大美里,一边默默地享受着月光温柔的抚摸,一边不由感动地流下了泪水,并和大地大口大口呵出的气息一起,将越来越干枯的麦秆麦叶沉浸得一片湿润了。

最早被扑鼻的麦香吸引得心旌摇荡者,不再是生活于村庄里的人们,那些曾经对农事敏锐得细如发丝的嗅觉、视觉和感觉,现已被村里的年轻一代蜂拥着带入城里,留下来的只是一些反应力迟钝的老弱病残;也不会是鼻子尖尖的狗狗,如今它们吃饱喝足后,一条条只是自顾自地躺在空荡荡的农家小院里,或者懒洋洋地靠着墙根晒太阳,或者躲在树荫下乘凉……我察觉到我们麦子成熟的消息还能一如既往地引起大家关注,是从一只只小麻雀围绕在我们身边“啁啾啁啾”地不停鸣叫开始的,接着,便先后有无数只布谷鸟“咕咕咕咕”的高亢,山鸡“咯咯咯”的沙哑,一种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哼哼哼哼”(我老听成是“烧香——摆供——烧香——摆供——”,好像麦子要收了,得拿出一些去孝敬它们一样)的嘹亮,混合成一首一浪高过一浪的巨大民族管弦乐曲,一天到晚此起彼伏地不停弹奏着,直让我听得一阵阵身心痉挛。

我的主人——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子,虽然他的耳朵聋了、眼睛花了、腿脚也不够灵便了,但他却一直对我们默默地庇护着:在寒风凛冽的冬天,当我们还像一棵棵稀疏的青草低伏起小小的身躯,一动不动地趴在冰凉的田地里紧紧缩成一团的时候,他就隔三差五地开始前来呵护我们了——有时他哆嗦着苍老的身躯,颤巍巍地挑来一些土杂肥施于麦苗根部,有时他拿一把锄头耪耪我们脚下过于板结的泥土,还有时他干脆什么也不干,只是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老旱烟,一边蹲于地头陪陪我们,看我们一点一点艰难地往上窜……等到来年后的清明,借助一场场飘飘洒洒的细雨和鼓荡不止的春风,当一簇簇麦苗都长到一拃多高,便“咔吧咔吧”地用力拔节了,这时我看见依然经常蹲在地头的老头子,他脸上一道道状如榆树皮般的皱褶,就舒展得好像穿掌而过的清风一样平滑了。拔了几个节以后,我们没过多久,便长到站于麦田中间的老头子腰眼上了……又过了半个多月,我们凝聚起拼命吸附的天地精气,终于把孕育出的一个个青色麦穗裸露出来,齐刷刷地形成一片莽莽苍苍的绿色海洋。此刻的老头子一改往日怕惊扰了我们似的小心翼翼,他仿佛一个孩童般“扑通扑通”地踩响着脚板,喜欢一遍遍地绕着麦田转圈儿,转累了,他就饥饿难捱似的揪下几个青麦穗,然后放在青筋暴露的大手里揉搓几下,“噗噗”吹掉麦皮,再把一小捧青麦粒扔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细细品尝着它们混合着泥土、草汁和浆水的香甜美味。

但不知什么原因,从那以后可爱的老头子一直没来看过我们,他如同墙坝上一朵凋零的野花从我们身边消失了,直到如今我们的麦芒也枯黄成了一根根亮闪闪的金线,我们扎得几尺深的麦根,再也没有力气吸附土壤里的养分……记得在往年的麦黄时节,老头子可不是这样杳无声息,那时麦田一黄,他就像一只定时的钟表一样,每天都会在一早一晚的日出日落时分来到我们身旁,并看到他与以往相比变得脚步轻盈、双目闪亮,每当此刻,我便深切地感觉到他抚摸麦秆或麦穗的大手,在大爱无言的幸福中微微地颤抖……老头子不来,前两天他的儿子——一个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倒是来过一次,当时我还以为他伸出那双与老头子截然不同的白净手掌,会把我们一株株割倒领回家的,但他只是拿出随身携带的照相机,变换着角度对准麦田与麦子狂拍了一阵,然后又说了句“好一地金色的诗”,便抬起他充满活力的腿脚蹦蹦跳跳地走远了。看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我和一个个望眼欲穿的姐妹们刹那间恍然大悟,尽管他是吃着一粒粒麦子一天天长大的,但他却再不会像老头子一样因为麦子而虔诚地弯腰向土了——或许,他有比收麦子更多、也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一场雷声大雨点小、连地皮都没有湿透的阵雨过后,一直过于冷清的村庄和田野,终于因为麦子的成熟变得热闹起来,只见长满杂草的村道、田间小路上,到处都熙熙攘攘地走动着拉麦子的拖拉机、三轮车、地排车以及独轮车;一片片高高低低的麦田里,家家户户也少有地人人倾巢而出,男女老幼都聚集在一起弯腰弓背地不断忙活着。依托脚下地形高的优势,我清晰地观察到周围割麦子的情景:炎炎烈日下,那一个个像老头子一样再也不愿离开村庄、心甘情愿地留守于这块泥土的中老年人,无疑还是麦田里的主力军,只见他们右手里的镰刀只巧妙地轻轻一拨,一小片一小片的麦子就被那一张张硕大的左手掌抓住,紧接着手起刀落,随着一阵阵“哧啦哧啦”的摩擦声过后,一堆堆金灿灿的麦子便齐整整地摆了一地;而为数不多的几个从城里赶来帮忙的年轻人,则看起来显然缺乏高强度的体力劳动锻炼,他们汗流浃背地每割上几垄,总是耐不住劳累和闷热,总不停地直立起发虚的身躯,或喘一阵子粗气或喝下几口随身携带的茶水,才会重新弯下腰去;至于那些也赶过来凑热闹的十几岁学生娃,也许看到大人们捆麦子太轻松,割着割着,他们常常慌忙丢下握了一阵变得汗津津的镰刀,想蹲下去捆麦子,可看似简单的两小绺当麦绳的麦子,到了这些帮倒忙的小家伙手里,不知怎么捆来捆去就是捆不住……一大片一大片橙黄的麦子被割倒了,无遮无拦的大地一下子就变得空旷、苍凉,但也因此蕴含着无尽的希望——不久之后,这一无所有的麦茬地,就会被种上玉米、大豆、红薯等农作物,重又焕发新一轮的生机。

而我和不再适宜呆立于泥土的姐妹们,此时却像一个个嫁出去的女儿,因长期在外漂泊找不到回家的路,还在欲哭无泪的伤怀中焦急等待……

阳光烧焦般热烈的午后,割罢一上午麦子的父老乡亲,都带着一车车喜悦返回家去了,而我们于心底千呼万唤的的老头子,却在这时蹒跚着脚步远远地走过来,后面跟随着拉一架地排车的,是他头发花白的老伴儿。走近了我们才发现,仿佛大病初愈的老头子面色枯黄、眼神黯淡,原来这么多天他一直让我们心神不宁地焦虑、茫然!与别人走进熟透的麦田便弯腰挥镰不同的是,老头子来到我们身边喘了好长一阵子粗气,然后好像一只硕大的青蛙一样蹲下来,他才挥动起手中的镰刀。由于蹲伏着,每割一米多,他蜷缩的双腿便要随长长的双臂艰难地向前挪动。刚开始割时,他的老婆婆还和他每人拦几垄地齐头并进,但不大一会儿老婆婆就割到了地头,而老头子却割了连一半都不到。这时老婆婆不由直起腰、喘口气,回头劝道:“老头子,你不能干就别逞英雄了,要想干去打捆吧,我来割。”谁知不服气的老头子也一边扶着两腿一边慢慢站起来,闷声闷气地回答说:“忙什么,割完再捆!”说罢,他这只苍老的青蛙,又一根筋地蹲下身。

在湿热得能够拧出水来的天空下,在一株株幸福地“扑簌簌”抖动的麦子们中间,看着老头子这副已不能够站立着弯下腰,只能蹲坐着割麦的蛙跳姿势,我忍不住随一阵热风难过得转过脸去……当他粗粝的大手终于一把攥住我时,我不由心疼地哭了,激动的泪水和着他咸涩的汗水,一滴一滴地砸在滚烫的麦地里……

附记:在新麦香气缭绕的老家住了一阵子,我又回到城里,此时麦茬地里的玉米,都已蓬蓬勃勃地长到两尺高了。忽一日不由想起拙朴的老头子,就打电话问母亲,母亲说,前几天她下地干农活时还见过老头子一次,他的腰椎间盘突出仍然痛得厉害,还是弓不下腰来,但躺不住的老头子却常常不管不顾地走出家门泡在田野里……我在远方只有默默地祝福老头子了,祝他早日康复,明年麦黄时节再割麦子时能够弯腰向土!

2009年6月10日初稿

2009年7月12日二稿

2009年7月22日改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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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罗军琳点评:

文章很有特色,新颖,有个性
描写细腻,情感融融,语言精致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感谢您对散文版面的支持,天气炎热,请您一杯凉茶!at:2009年07月23日 早上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