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发黄,鸟叫慌,阎王催命忙。在我们老家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每当天气阴暗发黄、老鹰竞相叫嚷的时候,就会有人死亡或灾难发生。春子就是这个时候死的,母亲说春子死的前几天天色青黄青黄的,鹰子老是在村子上头盘旋叫嚷,驱都驱不散。春子死了快5年了,死的时候还不到30岁。5年来,她那充满幽怨而仇恨的目光就像一柄利剑时时刻刻刺在我的良心柱上,令我寝食难安,总想为她写点什么,这不仅仅因为我是她短暂而悲惨命运的见证者和关联者。
我的老家在湘西北一个贫困的小山村,地势的偏僻与经济的落后注定那里会发生许多离奇而愚昧的故事。春子就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春子和我是邻居,两家只隔几条田埂,她比我大几个月。春子小的时候很苦,父亲是个瘸子,母亲患有精神病在她6岁时便撒手而去,从小她就在家里做家务,小学刚毕业就辍学回家帮父亲干农活。尽管生活艰辛而贫困,春子依然对生活充满信心,和村里的姐妹一样做着天真的少女梦。
就在春子18岁那年,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我的同学小青,从此她的命运发生了改变。那年高考过后,同学小青随我到乡下散散心,于是便认识了春子,他们是在放牛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老家每户人家都喂着一条牛,放牛的时候大家很自然地聚在一块谈笑玩耍,气氛十分融洽。同学小青长得帅气,加上性格外向,自然成了活动的中心,没几天大家就混熟了。就在回城前的那天傍晚放牛回来的路上,小青热情地对春子说:“下次去城里,一定要到我家里去玩啊。”春子听了受宠若惊,眼里放射出兴奋的目光。
小青走后我的生活又归于平静。我一边帮父母干点农活,一边等待学校的录取通知。一天下午,春子的弟弟突然来找我,交给我一封信,说是他姐给我的。我十分纳闷地拆开一看,原来是一封情书!是春子托我转交给小青的。在信中,春子表达了自己对小青的良好印象以及深深的敬仰和爱慕之情,在信的末尾她连用了三个“怎么办”来表达自己急切的矛盾心情。看完信,我又好奇又好笑——这怎么可能呢?这才多长的时间!再说无论从长相、家庭背景、文化水平,还是今后的前途两人都不般配。当天晚上我就给她回了信,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希望她趁早打消这种念头,不要无端陷入进去伤害自己。
事情看上去好像就这样平息了,但谁知道埋下了悲剧的种子。许多年后,再回想起这一幕,我深感自责,由于当时年轻,考虑问题欠深入,没有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试想一下,一个仅仅小学文化的农村少女,抛弃少女的矜持与羞涩,不惜以被外人知道而难堪的代价,冒昧向一位几经谋面的陌生男子表达爱慕之意,可想而知她是经过多少个日夜辗转反侧的思想斗争后才做出的决定,但却就这样被我不问青红皂白地挡了回去,也可想而知当时春子是多么的失望。
不久我收到了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迫不及待地上学去了。这事也就忘了。后来家里来信说春子经常来家里打听我的去向。再后来就听说她疯了,整天神志不清到处游荡,有时候一清早拿着一把刀站在我家门口逼问我的下落,说要找我报仇。我赶紧请假回去了一趟,可到家不一会儿,春子就拿着一把菜刀赶了过来,逼着我带她去找小青,要不是她的父亲和姑姑及时赶到,差点儿酿成大祸。
惊魂未定的我第二天清早就走了。这件事在我老家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议论纷纷,误以为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春子的事。在这之后,我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也是来去匆匆,不敢多作停留。毕业分配工作我也没有回原籍。自从那次风波以后,春子的父亲开始重视她的病情,四处寻医访药,经过几年精心的治疗,春子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控制。很快就有人登门提亲了。对方也是个残疾人,邻村的,春子好像没什么反应,但父亲却十分满意,日子很快就定下来了。出嫁那天正好春节放假,我也在家。迎亲的队伍从我家门前经过,前呼后拥挺热闹的。春子的父亲屋里屋外张罗打点忙得没有歇脚的时候,那如释重负后的轻松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看得我心里一阵刺痛。这也难怪,几年来为了给春子治病,父亲长期起早摸黑、翻山越岭,访名医、挖草药,都快成一个地地道道的郎中,有时候还要忍受春子的谩骂殴打。
人们都在为春子的婚姻感到欣慰,然而她的厄运才刚刚开始。原来丈夫婚后知道了她曾经为别的男人因爱生病的事后,恼羞成怒,经常打骂她。春子偶尔回娘家避一下又要面对父亲的冷眼和责骂。有一次实在没有办法,春子悄悄跟随一个熟人去了省城,呆了一个星期没有找到工作,钱也用完了,无奈之下便独自乘车回家,不料上错了车,坐到了离家100多公里外的桃源县。下车后,举目无亲的春子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后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家里连夜派人赶往接迎,但却不知所踪,于是只好沿路返回打听她的下落也没有结果。半个多月的焦急等待之后,春子终于出现在家门口,两眼呆滞、面黄肌瘦、蓬头垢面,令所有的人都感到辛酸落泪。原来,这些天来春子是一步步走回来的。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胸口一阵揪心的痛——100多公里路、十几个日夜,风餐露宿、饥寒恐慌,她是怎么挺过来的?她怎么就这么傻呢!
然而这次经历并没有给春子造成多大打击,反而增添了她的胆量。很快她就和丈夫一起去了南方,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入冬的时候,天气开始转凉,我担心父母的的身体,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母亲接到电话非常高兴,一个人唠叨不停,末了冷不防蹦出一句话:“春子吊死了,在深圳,听说她男人经常打她,晚上还不让她进屋。”母亲还说:“我说怎么这几天天色青黄青黄的,老鹰子就在村子上头叫个不停……”听到春子的死讯,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很久没回过神来,以至于母亲后面说什么我根本没听进去。往事就像放电影一样迅速在我的脑海里一幕幕闪过,春子短暂的生命犹如一出精彩的悲剧就这样草草收场了。在短短不到三十年的时间,一个好端端的农家女孩经历了幼年丧母、少年辍学、失恋患病、流浪乞讨、婚姻不幸这一道道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最终一步步走上了绝路。我不禁想起春子的母亲——这两代人、两母女竟有着如此惊人相似的经历和命运!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宿命呢?
一晃春子死了都快5年了。五年来,不知是什么原因,每年春节我都要回去一趟,顺便去春子家里坐坐——昏暗的灯光下,春子的父亲独自围守着一塌火坑,脸上流露着一种穿越苦难和生死之后的平静与满足,令我肃然起敬。屋子里安静得令人窒息,再也找不到任何有关春子的痕迹,她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带走了,走得远远的,走得那样彻底。到死她也不明白,到底是谁导演了这出人间悲剧。五年来我常常深感自责,如果当初春子不认识小青,或者我不阻止她去找小青,她也许会是另外一种命运。而如今,她却只有独自在另外一个世界度过漫长而孤独的时光。
传说,上帝专门安排还愿神守在通往天国的路口,帮助那些因不幸而死去的人了却他们的心愿。有一首歌里面唱道: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我在想,天堂里是否也有真爱和幸福呢?
-全文完-
▷ 进入一盏心灯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