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冷漠的城市,稀疏而脆弱的灯光。繁星坠落,终而化为湖面无数声叹息。这恍若梦境的城市,正有微冷的夜风吹过。人们在不经意间抬头,便能看见bluestar的招牌。
blue,蓝色。蓝色使人忧郁,抑或先有了忧郁的人,才让蓝色变得忧郁起来?
他常常问着自己诸如此类的问题,却始终得不到答案。他是固执的人,惯于孤独中流浪。当bluestar的字样在夜雾中逐渐清晰,他正走在回住处的路上。
bluestar里唱歌的女子,亦是神情忧郁而冷漠。琴弦拨动,她手中的吉它发出低沉而坚决的声音,她的歌声在酒杯碰撞的清脆和洒脱中淡去,于是他只见了她一张一合的嘴唇。倔强的嘴唇,适合唱歌,却不一定适合接吻。
他没有轻率地吻过任何女子。他如此想着的时候已然半醉。桌上的手机依然沉默,短信也没有一条。这本是陌生的地方,他本是陌生的人。很多时候,一个人只是别人眼中的过客。
他回到住处已是午夜时分,推门而进,之后换掉鞋。他轻轻摸索到桌边坐下,打开电脑,喝掉出门时剩下的咖啡。
七封e-mail,他一一打开。编辑的问候,读者的祝福,还有陌生人发来的广告。他删去广告,鼠标轻轻点开第七封信。
好久不见,现在的你还好么?希望你能幸福。
信末的落款,紫萱。
普通的句子,类似于套话。可于他而言,她的名字胜却万语千言。他对着这封邮件发呆,之后默默关掉邮箱。窗帘间的缝隙里,这个城市的灯火越发稀疏了。他打开cd,却是越剧《盘妻索妻》的唱段《洞房》,萧雅的声音。
洞房悄悄静幽幽,
花烛高烧暖心头。
喜气阵阵难抑制,
这姻缘百折千磨方成就。
他伏在桌上睡去,他知道,今夜注定漫长。
梦境,桃花园。他迷惘的眼神里,粉色一片延伸到模糊的远方。真实的,让他不舍得闭眼。
他看到紫萱的背影,却无法看到她的脸。
紫萱,你等我,好么?
他匆忙赶上去,她已消失不见。他静静站在原地,有风走过,桃花便如雨一般弥漫了他的视线。他感觉天空渐渐化成一片黑色,之后自己失去力气,倒在一片桃花中。
曙色已近,窗外已有卖早点的人推着车自小巷走过。吆喝的声音,竟是跟老北京人一样的惬意安然。吴侬软语,原来是适合于吆喝的。他翻身起床,四围的白墙在暗淡的曙光里,显出了冷冷的灰色。桌上的电脑仍旧没有关掉。写了一半的稿子,句末的标点还是被遗忘了。
他的旅行包里永远都装着一袋信件,大约有三十多封。紫萱的字迹,隽秀而青涩。他打开旅行包,那一袋信件掉在地上。他蹲下来看着这些信件,将它们一一看过。
他决定离开这个城市。
故事已经写完,他觉得自己的小说不能称之为言情小说。书一纸惆怅,大多只以悲剧散场。当他再次翻开那些文字,刻骨铭心的只是当时吞下的咖啡,让人无法忽略的浓烈苦味。
流浪的本质,生活。他一直不曾明白,自己穿越茫茫人海,疲于奔命的理由。当他开始留恋于一个城市的酒吧,就会离开。欲望在麻木背后生长,他终是选择了流浪。花间鸟语,燕舞莺歌,江南。这些词语使他想起她,真切或者虚无,都是她。
握着去往苏州的车票,他的手有些颤抖。偶尔会有同行的人,可是谁会陪自己一生?
只有自己。
既然如此,却为何又去找一个不能始终同路的人呢?他迷惘的眼神里,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互相搀扶着走过候车室。他看着他们,微微笑了。
生命只有一次,若不能与自己在乎的人相见,岂不白活一世。他提着旅行包走到检票口,他觉得行李轻了好多。他要找到她,即使只此一面。
二
都道是金玉良缘,
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
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越剧《红楼梦》,结尾贾宝玉的叹息和无奈。他靠着椅子坐着,旅店的床单和被套一律白色,正是他喜欢的颜色。
他记得刚下火车的时候,他去临近的茶馆喝茶,那位白衣素面的女子问他,找到紫萱了么。他苦笑着摇头,要了一壶碧螺春静静坐在窗边。紫檀木桌散发着古旧的味道,就像窗外的小镇。
你一直都在找她么?白衣女子是茶馆的主人,跟他一般的年纪。他记得每次到了苏州来这里喝茶,她都问他同样的问题。他总是摇头不语,他苦涩而无奈的笑,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嗯。他品着茶,不同于咖啡的浓烈和激情,茶是淡雅而含蓄的。
你会找到她么?白衣女子的头发扎起来,额前的刘海分开,遮去了面颊。他看着她,她已坐在他对面。
嗯。他微微点着头,给她倒了一杯茶。
谢谢。白衣女子笑了。
等他走出茶馆,她只轻轻说了一句。
后会有期。
他依旧记得,紫萱曾说,后会本无期。
一夜未眠,他第二天又去那家茶馆。进门之时他笑了,看样子他是今天第一位客人。白衣女子正独自一人摆着茶具,动作娴熟,手脚轻快。
早。他打了声招呼。
你也早啊。她转过头看着他,露出淡淡一丝笑容。
他要了一壶碧螺春,依旧坐到窗边。斟满一小杯茶,他习惯地转头看着窗外的街道,看那些路过的行人。
精巧别致的紫砂壶,仿古的茶馆。他抬头,白衣女子已坐在自己面前。
这里生意不好么?
冷冷清清,不过我是喜欢清淡的。
你没有朋友吗?他给她倒一杯茶轻轻放在桌上。
一个是你,一个叫紫萱。她的话语似是玩笑,却带了认真的语调。她用手支着下巴,她的手指修长,腕间翠绿的玉镯泛着冷光。
他笑了,面前的女子竟然把他当作朋友。他们同时转头看着窗外,阳光明媚,路旁的杨柳随风而舞。路亦是窄小的青石路,路边有河,河上有桥。桥上走过的人悠然自得,应是出去晨练的老人。
你喜欢江南?白衣女子淡淡地问了一句。
嗯。他收回目光看着她,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带你去领略苏州的味道,可以么?
嗯。他依旧点头,他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却怀疑自己为何如此冷漠。
简单的解说,三言两语而已。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静静站着,看小巷走过的人。他忽然觉得她是另一个他。说到越剧,他们的话题终于收不住了。
你中意于哪一派的唱腔?
小女子最喜欢尹派萧雅的唱腔。
他一愣,又问她喜欢萧雅哪一唱段。
洞房悄悄静幽幽,
花烛高烧暖心头……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一段《洞房》唱完,他不由拍手叫好。他最喜欢的越剧名段,亦是她最爱。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看他低头沉默,她又用苏州口音问他一句。
莫尊言。他迟疑一下,又学了越剧的腔调反过来问她一句。敢问姑娘芳名?
呵呵,我姓青,单名一个莲字。
敢情是女李白了。他听得青莲是她的名字,便想到了李白号青莲居士。
不敢当,不敢当呀。她抿嘴而笑,却又与茶馆里不同了。两只手背在身后的她,像一个孩子似的冲他笑着。他看着她,看见的却是紫萱。
三
浆声搅动着平静的河水,他侧着身体,将手伸到河水中。微微的冰凉中,他觉得自己的手也似船浆一般,却不知这浆,会将自己带到哪里。艄公挺拔的身躯立在船尾,苍老的面孔上,依然是年轻人的倔强。
船靠近一处河岸的石阶边,他迟疑地踩上石阶。青石板路,杨柳风过,飞絮乱舞。悠扬的笛声传来,他循声望去,便见了桥亭中的碧衣青衫。大概是教小孩子们笛子的老师,因为她旁边围坐着五个孩子。他们侧着脑袋听老师奏完一曲,全都使劲鼓掌。
同学们,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呢?她站起来,将笛子轻轻握在手中问孩子们。
《梁祝》。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他站在桥亭不远处,亭边的柳枝已拂过亭檐。他望着眼前的碧衣女子,却又以为是紫萱了。直到他听得孩子们叫她,白老师。
他要找的人姓韩。
苏州的市区,繁华从来没有退去,如同别的城市一般。他曾说,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是文章,走一走看一看,便能写出极好的文字。而此时,他只觉得这里的酒不错,四肢柔软无力,身体开始失去控制。他独自一人坐在酒吧,唱歌的女子怀抱的依然是一把蓝色的吉它。
他依旧寻不到她,从大学毕业寻到现在。紫萱是在躲着他么?可是,为何如此?一杯杯啤酒,味道似乎不那么苦了。他抬头再看唱歌的女子,不由一惊。她原来是自己在bluestar所见的无名歌手,神情依旧忧郁而冷漠。
她看见了他,放下吉它走了过来。她问他的话很直接,也很有趣。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难道想勾引我?
他听了她的话,刚喝下去的啤酒差点吐出来。她是认真的,她的脸不再忧郁,而是从容淡定。
我有必要勾引你么?他给她要了一大杯啤酒,轻轻推到身边的空座边。
有。唱歌的女子毫不客气,坐下来一口气喝了半杯,然后淡淡地说。
为什么?
因为我想勾引你。
他醉了,却没有忘记买单。唱歌的女子酒量不错,她扶他走出酒吧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苏州变得安静一些,冷风迎面吹来,他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我要回旅店了。他挣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说。
回去做什么?
写…稿,睡…觉。他觉得头有些晕,转身就要叫出租车。
让他妈的稿子见鬼去吧!你从来就没有快乐过!唱歌的女子走上前拉住他,大声冲他喊着。
他惊异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子背着吉它,穿着破洞的牛仔裤。她的格子衬衫是那种冷静而忧郁的天蓝色。可是,她凭什么说他“从来就没有快乐过”?她知道什么?她是谁?
唱歌的女子,她的房间整齐而朴素。她将他扶着走到床边,他就顺从地倒在床上。粉色的床单,粉色的,仿佛桃花一片。朦胧中他听见女人耳边的低语,他睁开眼睛,她就赤luo裸地站在床边。
他没有力气,身体瘫软在床上。她吻上他的脸庞,轻轻说着自己的名字。我叫蓝。
他醉了,蓝的身影模糊不清,缥缈不定。他亦是清醒的,紫萱曾说若有一个人心中有她,便一生无憾了。当时,他正失恋。与紫萱聊天,他总是说着那个身在远方的女孩的名字。紫萱劝慰他,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否定了天下所有的女人,不能否定了这个世界。
他爱上紫萱,是在大三。紫萱很少上网聊天,他每次上线,都去她的空间,一遍遍看她的照片。
眼前的蓝,有着如同紫萱一般圆圆的眼眶。他看见她的手指拨弄着自己的头发,她的手指修长,却不停地颤抖着。蓝流泪了。她说对不起,只此一回。他想伸手拭去她的眼泪,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蓝的头发最终如同瀑布一般倾泻下来,遮去了他的双眼。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她的呻吟,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温柔缱绻,短暂的温存,漫长的孤独。
歌声,掩饰了窗外的车水马龙,过客匆匆。他觉得这歌声比生活真实,虽然单调,却朴实无华。生活一直朦胧得如同梦境,他一直都不能醒来。
好静呀我们的夜,
看着你睡在我身旁
像孩子一样。
我多想摇醒你
告诉你我有多么地爱你。
情人啊,醒来嘛。
快看着我说你也爱我。
歌声将他带回大一,年少轻狂的日子里纵酒狂歌,却期待于一场姗姗来迟的爱情。人不风流枉少年,那时的他,毕竟只是个少年人。紫萱的信一封封摆在桌上,他盯着信封发呆。他不知道她就读的学校,每一个封信都有不同的地址。
有一回他问她了,紫萱,你在哪里呀?
我是流浪的人。紫萱如是说着,就匆忙下线了。剩下他对着屏幕沉默不语。
情人啊,醒来嘛。
快看着我说你也爱我。
蓝的歌声又一次贯穿的耳朵,他的心。这声音仿佛撒矫一般,却又是那么无奈。他睁开眼睛,蓝就坐在床边,手中的吉它轻轻拨动,她孤独地唱着。
四
车窗外的风景依旧向后退去,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终点,竟是自己的家乡,丽江。
清晨收到邮件的时候,他正写稿。紫萱,这个两个字让他欣喜若狂。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邮件,只有一个地址而已。
他从衣袋里取出手机,上面只有三个号码。紫萱,青莲,蓝。关于第一个电话,他知道,只是空号。
车到站的时候已经黄昏,他下了车,叫了一辆出租车直紫萱的住所。他没有带行李,只带了一袋信件。
丽江,据说是中国艳遇指数最高的城市。他的家乡,他长到二十多岁,却从未有过什么艳遇。车行到郊外一幢楼前停下,他付了钱下车,提着那袋信件走上去。出租车里熏人的烟味让他有些头晕,他扶着楼梯的栏杆一步步走着。紫萱的家在顶楼,二十一楼。
头越发晕了起来,他登着台阶一步一步,觉得自己好象是在爬山。手中的信件似乎沉重起来,他索性将袋子用胳膊夹住。
他第一次看见紫萱的照片,是在大二。他从来没有要过她的照片,偶尔会问你长的什么样子,她的答语也只是玩笑。倾国倾城,因为看了我举国上下都要晕倒,闭月羞花,因为看了我月亮被吓得躲到云后,花儿被吓得不敢露头。
照片里,她的眼睛大而清澈,小巧玲珑的鼻子下面,嘴巴即使不笑的时候,也似乎是笑着的。
他找了她七年。
门铃声。没有人回应,他又再次按下门铃。
是谁呀?男人的声音,浑浊的,像是夜雾中发出来的。
紫萱的朋友。
门开了。
站在门前的两个男人相对无言,一段沉默之后,那个男人请他进门。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主人端上茶来,碧螺春。
紫萱,有客人来了。男人冲厨房轻轻了一声,他听得出,这声音温柔而充满爱意。
是吗?是谁呀?厨房里走出一个女子,额前的刘海微微遮去了眼睛,但他依旧能看得清,她的眼睛依旧清澈,她的嘴角依旧是笑着的。只是,她的手中多了一只汤勺。
他冲她点头笑了一下,她诧异地看了看他。你是……
我是重楼。他淡淡地说。
哦,原来是你呀。她笑了,告诉那个男人重楼是她大学的朋友。男人跟他打了声招呼,却不忘转过头亲她一下。
我来看看你,好久不见。
是呀,好就不见。
看过了你,我就要走了。他站起身来,准备走出门。
留下来吃饭吧。紫萱的声音依旧没有变,当初她接他电话的时候,还问他,为什么将这个世界看得如此残忍?
不必,你们都好了,我便放心了。他走出门去,脚步轻快地走到电梯里。按下一号键,他知道不会再来这里。她很好,那个男人很好,他终于可以放心。
旅馆里,编辑打来电话说他的小说已经发表,要他到出版社来。他将屏幕上紫萱的照片换去,只留了一片蓝色。他端起咖啡,继续写稿。咖啡的味道不再苦涩,他的故事不再忧郁。
他笑了。
五
bluestar,苏州。月上柳梢灯如昼。
他看见熟悉的酒吧,却是在苏州。当他走进去,便看见坐在吧台的白衣女子。她正背对着他擦拭酒杯,她的背是清瘦的。她的头发扎起来,转过头的时候,他看见她前额的蝴蝶发卡。
青莲。
是你啊。青莲依然镇定自若,仿佛他的出现,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你的茶馆呢?
卖掉了。
你是这里的……
掌柜,而且,一直是。她给他倒一杯啤酒,轻轻坐在他对面。他给她倒一杯啤酒,轻轻推到她面前。
谢谢。她端起酒杯,跟他干杯。他问及理由,她很认真地说了一句。
紫萱已经找到了她的幸福。
他笑了,两只酒杯碰在一起,清脆的声音。
既然bluestar是你的,你该知道蓝的消息吧。他忽然问她一句。
嗯,是啊。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不过,她走了。她没有说要去哪里,只是说习惯流浪,总是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青莲喝下半杯啤酒,转头注视着吧台上的烛光如是说着。
哦,原来如此。他转头看着青莲,她正带着一丝温暖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沉默不语,端起酒杯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也喜欢流浪吗?她问他一句。
喜欢,但现在累了,不想再奔波了。他的额头紧贴着酒杯,冰冷的,杯中的酒却是温暖的。
他醉了,她也醉了。临出门时,她突然拽住他的衣角问他一句,你有家吗?
没有。他转过头看着她,她的眼睛是温暖的,温暖得如同杯中的酒。
那么bluestar就是你的家。她静静注视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嗯。他如是说。他知道,自己这一句,不是醉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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