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五到七月份,正当玉兰花开得正艳的时候,也就是玉兰树的叶子落得最多的时候。
每天清晨,我都看见清洁工,戴了草帽,拿了条帚,不辞劳苦地把满院的叶子扫到一起,装上垃圾车,然后拉到远处的垃圾场去倒掉。
有天早晨,我从外面回来,看见楼下的母女二人,拿了竹篓,正在扫一个阴沟里落了厚厚一层的落叶,我问她们扫来做什么,她们说,拿到菜地里,烧成灰,就是土地最好的养料。
又有天黄昏,我吃完晚饭,到院子里去玩,看见一个老人,也在扫满地的落叶,她没有竹筐,把落叶扫到一堆,就地烧了,然后把灰一桶一桶地装了,撒到菜地里,她说:给菜撒上灰,可以当农药,菜就不会逗虫害。
他们的做法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那时,由于人多,家中做饭用的柴火总是不够用,平时都是姐姐和哥哥跑到很远的山上去砍些柴回来接济着烧。
有年冬天,公路两旁的柳树下,落了厚厚的一层柳树叶,队上格外开恩,允许我们一家去公路上捞那些落在地上的叶子回来当柴烧。
每天放学后,我回到家里,放下书包,就跟着母亲去公路上捞那些柳树叶子。母亲用竹刮在前面刮成一堆一堆的,我就负责把那些叶子往硕大的竹篮里装,一担叶子挑回家,往往能烧熟好几顿饭。
叶子扫完后,姐姐就穿了深统胶鞋,下到池塘里,沿着池塘的四周割那些干枯的荷叶与荷梗,那年冬天,姐姐割了一大堆的荷叶与荷梗,放在家里烧了一个多月,把姐姐的双腿都冻坏了。
母亲说:幸亏了这些干枯的叶子,不然,我们一家人吃饭就成了问题。
昨天,姐姐打来电话,邀我回去玩。我说暑假期间,孩子在学特长,学完后还要去深圳她爸爸那儿,今年可能没时间回来了。姐姐说:“这边的大哥还等着你把照相机拿回来给他照张装老相(即遗相)呢,你去年没给他照好,今年你还得回来给他补照一张。”我说:“明年吧,明年我回来,一定好好给他照一张。”
姐姐所说的大哥,就是姐夫的哥哥。有年夏天,我带了孩子回去玩,给姐姐、侄女和女儿照了不少的相,大哥见了,对侄女说:“哪天把你姨妈叫来,给我照张装老相,我们农村人,一年四季忙到头,是没有时间去街上照相的。”
我答应了,临走的头天,我去叫大哥照相,他一早下到地里干活去了,没见到,只好作罢。
去年回去时,在姐姐家玩,见到大哥大嫂正在忙着收稻子,我让他停下来照张相,大哥说:“我正干着活,这衣服脏兮兮的,难看,赶明儿我换件好些的衣服再照。”
第二天,一早起来,又看见大哥大嫂拉了碾子,正在碾道场,准备打稻子,他们在碾子中间套个架子,一人一边,拉了碾子,一圈一圈地碾着那块沆洼不平的道场。
记得姐姐刚嫁到此地来时,我还是个孩子,正上初中一年级,第一次到姐姐家来玩,见到大哥大嫂,那时他们正年轻。也许是他们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缘故,他们对我,非常热情,每次见了面,都是笑嘻嘻的。他们的孩子比我大不了几岁。只要我到姐姐家,他们都会过来跟我玩,或是一起去到田地里帮姐姐干活。
转眼之间,十多年过去了,大哥的孩子们陆续成家,一个个外出打工走了,留下二老,种了几十亩地,守着孩子们那些空空的家园。
很少回家的我,再见到他们的时候,已是今非昔比:他们满头的黑发,早已换成了两鬓的银白;舒展的容颜,刻下岁月深深的印痕;浑浊迟顿的眸子里,再也见不到往日的神采奕奕;笔直挺拔的脊梁,变成了一道弯弯的山梁......
他们见了我,对我微微地笑笑,仍旧默默地,拉了碾子,一圈一圈,碾着他们脚下的道场。从我认识他们起,我就看见他们,拉了这副生活的碾子,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地劳作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们碾过日月,碾过梦幻,碾过欢乐,碾过悲伤,碾过艰辛,也碾过幸福,从少年,到白头,一代一代,前赴后继,就这么一路碾过来,生命不息,劳作不止!
第三天一早,姐夫让大哥换了一件好些的衣服,站在家门口,背对墙壁,照了一张,又让他站到田埂上,背对朝阳,照了一张。
回到湖南,把照片洗出来一看,没想到照相时把镜头拉远了,照出来的相片上,蓝天白云是那样的高远与轻盈,天空与大地又是那样的博大与辽阔,人站在这样的画面上,显得是那样的渺小而又孤单,远远看去,大哥那佝偻的身躯,站在天地间,简直就像一片风中要落未落的叶子,随时都有扑向大地的可能!
可想而知,这样的照片,当然是不能用作装老相的,我在电话里告诉姐姐,照片没有照好,我留下了,下次再帮他补照一张好些的。
但愿明年我回去的时候,那片飘在风中的叶子,还没有落进大地的怀抱!
闲来无事时,我会拿出我的影集,逐一地翻看、辨认,翻着、看着,我突然发现,手中的这些照片,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满地熟悉的叶子,在这些熟识的叶子里,有我的家人、亲戚和朋友,有一天,他们也会像那些长在树上的叶子一样,当生命的绿意退尽,随风飘落,在世间发完最后的光和热后,为灰、为尘、为泥,成为土地的营养和精神。
我葛然明白,原来大哥要的相片,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相片,而是生命之树上,那一枚,小小的叶子的影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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