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还没有八点钟，母亲就来到我的卧室说，她孙子的录取通知书怎么还没有来，从网上看已经录取有十天时间了。我一边告诉母亲不会有问题的，既然网上已经公布，通知书说不定就这几天就来了。尽管我嘴上这样说，其实我的心里也是十五只桶，七上八下的。十几年的辛劳，先不说儿子为了学习所受的艰辛，单就是我的心灵也已经被折磨的体无完肤了。命运虽说不该用一次什么定乾坤，然而社会现实却不得不让我们走向一种困惑。

我刚穿好衣服，客厅的电话就响起来了。不知道是渴望，还是心灵感受，母亲赶紧去接电话。啊啊几声之后，母亲走进来对我说：“邮政局打来电话，说马上要来送录取通知书。我就说嘛，你赶紧准备准备。”

母亲说完高兴着去告诉老父亲了。我这时已经穿好衣服。看到母亲已经步履蹒跚的样子，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按说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按说苦读十几年，有这样的回报也算不得什么喜出望外。大概是付出太多，大概是心灵太苦，反正这会儿我也从生命的原始底部涌出了多年从未有过的酸楚……

其实我也高兴！其实我也激动！这些年，为了儿子能考上大学，全家人不知道付出了大少心血。今天终于有了回报，自然全家人逗乐翻了天。邮政快递也就是快。我还没有洗漱完毕，就听见门口有人说话。等我刚走出房门，鞭炮齐鸣，顿时间火花四溅。

父亲母亲高兴的都不知道该站在哪里。妻子在一旁不停地给来人散发着水果糖。儿子正在按照要求填写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和准考证号。这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却站在院子的中央没有再凑上前去。鞭炮很长，声音也很响。看到一家人喜气洋洋，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眼圈一热，泪水涌了出来……

我想控制，因为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刻，不管是什么理由，总是不该落泪的。也许有人说，这是太激动了，是一种压抑感情的释放。其实我心里明白，此时此刻的泪不是什么激动地泪水，而是埋在心里很久很久的一种说不上来的渴望和释然。人这一生就是这样，许多时候发生的一切其实并不能诠释本来的面目，有时候留给这个世界的就是一种道不明的机缘。看着大家兴高采烈，我却一人悄悄的流泪，多少给此刻的画面留下了一种不和谐。

送走了邮政局的人，大家都顾不得走进屋子，就开始打开了邮政快递的信封。大家都想第一时间看到那让人梦寐以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可是我却没有那样的冲动，觉得现在一切似乎都定格在了一种茫茫的迷惑之中。

“你怎么哭了？”好久妻子才发现了我脸上的眼泪：“是高兴，还是……”妻子说到这里，似乎又觉得不对，所以收住了话语：“我说你呀，大男人了，我们生活了二十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流泪。你不是说男人不应该有泪的吗？今天你这是……”

“我这不是男人的泪。”这时我似乎也有了一些平静，面对妻子的问话，开始有了我的一种观点：“这是父亲的泪！你知道吗？父亲的泪是什么吗？”

“父亲的泪？”妻子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多少还有些想不明白：“你不是说父亲是山吗？怎么，大山也能流泪？”

“别说大山，就是苍天同样也流泪。”我说出这句话，突然间觉得自己心灵深处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释然。

“什么时候都是你有理由。”妻子这会儿大概还沉浸在儿子通知录取书的喜悦之中，也懒得和我在说什么，而是到客厅加入到全家人的笑容中去了。屋子里就留下我一个人，这时我的心绪也已经开始放飞。妻子刚才说到泪水，让我怎么也无法从泪水的意念摆脱出来。是的，这些年，我几乎没有流过眼泪。

我曾经是军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军营独特的生活方式改变了我，在我的心里一直就有一个信念，男人就是男人，是这个世界主宰的一部分。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只流过三次眼泪。第一次是我要去当兵，是在冬天一个寒风呼呼的早晨。我已经坐在大轿子车里，眼看着就要出发了。突然父亲搀扶着奶奶走过来。奶奶眼睛不好，平日走路都不方便，我没有想到奶奶会来。当时送行的人很多，奶奶夹子在人群中，我尽管使劲的喊着，可是奶奶似乎一直没有看见我。

汽车开动了。我趴在车窗上不停地挥手。我看到父亲也在给奶奶指着我所在的方向。最后奶奶也在挥手，但是我从她的目光中知道，她老人家根本就没有看到她日夜疼爱的孙子。她挥手，是不想让我知道她没有看见我。

就在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情绪，早就忘记了自己也算是个男子汉。当时我是失声痛哭，一哭就是整整的一个多小时。当我们到了火车站开始集中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当时连带我的一名营长也不知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是我第一次的撕心裂肺。那是我第一次的感受亲人分别的痛苦。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知道泪水的含义是什么，知道了泪水在生命中的意义。第二次流泪是爷爷病重，当时父亲一天三封电报把我从不对叫回来。回到家，爷爷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当时几位姑姑轮流照看爷爷。

爷爷患的是严重的肺心病。有一天早晨，我爬到爷爷身边想和他说几句话，可是没有想到已经神志不很清楚的爷爷突然把头转向一边，用手推开我。当时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要知道，我在爷爷的心中那可是永远的第一。难道说爷爷真的已经不能认识我了。

我正想问爷爷为什么这样。这时爷爷开始说话了：“孙子，你离爷爷远点，爷爷得病传染呢。有什么事情就让你姑姑来做。”

“我姑姑就不怕传染吗？”我说。

“你姑姑不怕。”看来当时爷爷是真的心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不过就是这个几乎已经没有任何逻辑道理的话一下子勾起了我心中的伤感。当时我就再也无法克制眼腺的施虐，泪水大把大把的往外流……

当时没有想明白道理，当时没有想明白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好多年以后，在母亲一次病危我开车送往省城医院的途中，终于明白了。当时母亲是因为糖尿病引起的神经病变，神志已经严重不清了。那是在晚上，我车子开的很快。在一段我觉得很好的高速路上，突然前面有个凹凸不平的地方。由于车速太快，来不及打方向，车子就冲了过去。当时车子剧烈的颠簸了一下。

就在这时，母亲说话了：“儿子小心点，别伤了自己。”已经有半个多月时间，母亲都是处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没想到此时她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当时心头一热，泪水就流了出来。也许这就是母性的本能，就是生命无法解释的伟大。

今天，看到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我却哭了。四十多岁的男人怎么说哭就能哭出来呢。多亏这会儿没有人来问我为什么会流泪呢。也许人只有有了一种经历，一种刻骨铭心的体验，才会在生命的内涵里留下一种永恒的记忆。

中午要吃饭了，父亲早早就坐在饭桌前，看起色他是真的高兴：“今天是我们家最开心的日子了。下午我们去吃饭馆。我来请客。”父亲今年已经七十八岁了。当年孙子读初中的时候他就说，他一定要看到孙子读大学才甘心。人也许就是需要信念，今天父亲又说了，他要看到孙子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看来人这一生大概就是在这样的信念中走向未来……

“听见了没有，你爷爷要请客了。”我对坐在身边的儿子说：“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有出息。”

儿子没有答话，只是低沉着头。其实我知道，儿子对今天要来的通知书并不是特别的满意。也许在他心里现在装着的是另外的图景。儿子不停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看得出来，他没有胃口……

“你爷爷说话呢？你听见没有？”我觉他儿子不该这样。

“我听见了。”儿子抬起头，这时我发现他厚厚的眼镜托后边那双高度的近视眼也已经衔满泪水……

“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你怎么哭了。”奶奶到底心疼孙子：“孙子不哭，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不想过去了。”

“你是不是……”妻子大概知道儿子为什么哭，可是却不愿意在这里说出来。但又觉得不该不说话。说了一半，她就看着我，想让我为她解围。

这时儿子突然站起来，对着饭桌上的人深深的鞠了一躬：“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说完他就进到了书房……

当时饭桌上除了我，其他人都有些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我明白，可我不能说，此刻我的眼里又开始装满泪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