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前的那一刻他都在想,如果时间真的能倒流的话,放在阳台上的那一盆茉莉是否会死,花盆是不是还可以完好如初?
他不理解的就在这里,即便是自己的脑袋,他也无法猜透这里面到底含概了多少的无奈。
然而最使他安慰也是最让他惊惧的是——要让自己认罪很简单,但是要让自己后悔很难。
刑场上的歪脖子树是此处唯一的一棵植物,像是为即将上路的人遮上最后一点烈阳的烤晒,为马上离开的人挡住最后一场风雨的侵袭。
它更像是个被砍了头的犯人,只是还有皮和肉将头与身躯连接着。
尽管被蒙上了眼睛,他也清楚的知道有这么一棵树的存在。
是高是矮,是粗是细,他完全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的血会流到树根下面,用来作为滋养它的肥料。
他叹了口气后,突然向执行枪决的人说道:“大哥们,我是快要死的人了,我只想求求你们,在我死后,求你们把我的身体埋在这棵树下吧。”
风摇,树鸣,一个灵魂在呜咽。他终于明白,在出生的那一刻,对于他来讲,他得到的仅仅是生命;而在这死亡的最后一刻,他失去的又不仅仅是生命。
人道是青梅竹马,任军与山彤正应了此话。从小时候光着屁股玩泥巴开始,一直到二人同上一所大学,几乎都是影子不离身侧。所以两家的父母早都打定了主意,让这对金童玉女大学毕业就结婚。
任军就问山彤:“你……真的愿意嫁给我么?”
山彤羞红了脸,却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在她的心里,这是任军开诚布公的求婚。
任军长舒了一口气,向着山彤笑了笑。可在转身的那一刻,任军却皱起了眉头。
这个和自己玩到大的女孩子只比自己大了三个月,可从小她就喜欢黏在他的屁股后面叫哥哥,他也是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家人一样来对待。只是“家人”突然要变成同睡在一张床上的夫妻了,任军的感觉就像是和自己的亲妹妹结合一样,使他感觉别扭得快疯掉了。
可山彤没这么想,她是那种思想早熟的女孩子,自从高中开始,她就总会在班主任的面前“举报”给任军写情书的女同学,偶尔也会在放学的时候和正准备追求任军的某女单打独斗。白痴也能看得出来山彤的心思,她不仅喜欢任军,更多的时候还会吃醋,而且吃的厉害,只要是任何伤害任军的事,或是阻碍任军与她的感情发展的事,她会毫不客气的站出来,哪怕是与“宙斯”为敌,她也不在乎。
任军了解山彤的个性,他不是傻子,他看得出山彤的心思。只是这个弯太难转了,他几乎夜夜不眠,甚至希望大学永远不要结束,这样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调整自己。
他其实也很明白,这就叫做“逃避”。
毕业的那天终于来到了,连山彤自己也不知道她拉着任军到底拍了多少张的照片,她只知道她身边的这个男人高大英俊,眉毛中总有种让人觉得迷人的忧郁,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就要成为自己的爱人、丈夫、老公了。她发誓,从今以后,他是她的男人——唯一的男人,任何其他女人绝不能碰的男人。
任军在山彤沉醉的时候突然问了她一句:
“你……你真愿意嫁给我么?你……你要想清楚啊……”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还低下了头。
山彤不再矜持的装羞涩了,大声的答应着:“我愿意,我愿意啊……”
“哦,是么?”任军的表情有些不自在。
山彤有些不开心,但他以为是任军在试探她。
“好老土的方法啊。”她心想,接着她趴在任军的耳边喊道:“我愿意嫁给任军!”
任军被吓得猛的跳了开去。只见他眉毛竖起,怒吼道:
“你喊什么喊啊?至于那么开心么?”
山彤见任军居然发了火,莫名其妙的问道:
“你不开心么?”
任军干脆把心一横:“开心什么?我……我还不想娶你……”
尽管声若落针,但山彤还是觉得五雷轰顶。
“你说什么?你不喜欢我?”
“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娶我?”
“我现在还不能……”
“好了,别说了,你给我滚远点。”
任军知道这位大小姐的脾气一上来,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头的,于是他知趣的走开了。
背后,山彤大声的喊道:
“性任的,我一定要让你娶我,你必须要娶我……”
任军还是娶了山彤。
因为山彤咬破了手指,在任军家的大门上写了几个大字:我死是因为你。
当任军意识到了出事的时候,山彤已经在自家阳台上系了根绳子,把整个身体吊在了阳台外面。
还好抢救及时,有心计的山彤拣回了一条命。
当任军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山彤开心的和任军说: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然而让任军不得不屈服的是,山彤父母当着他的面跪在了地上,求他娶他们的独生女儿,不然他们怕女儿再次想不开。
任军只得点头答应。
几年的风雨,平常的生活。
任军在一家广告公司里面做策划,由于一笔业务的成功,他得到了很大一部分的提成,数目不在少数。山彤知道后,便辞了工作,专心做她的任太太。
孩子是个男孩,已经四岁了,可爱且聪明。任军把他当元宝一样的捧在手心里。
多年的磨合使任军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可直到如今他也不知道,他和山彤的感情到底是爱情多一些,还是亲情多一些。他知道孩子的存在,弥补了自己曾经的失落。只是让他去回忆的话,他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而失落。
山彤的主要任务就是做饭,洗衣服,其他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围着电视与脸蛋转。她对任军的感情也许只有她才明白,每日里无数的埋怨与唠叨,恐怕换个人都会受不了。任军却知道这来自于当初的“拒绝事件”,因此他干脆不去留意这些。
于是山彤的火山爆发次数越来越频繁,终于达到了任军的忍耐极限。
任军冷冷的撇下了一句话:
“你别以为结了婚,一切就变了。”
说完摔门而出,只剩下了被吓到的山彤,愣愣的回想刚刚的话。
冬天是一个纷飞的季节,纷飞的除了雪花,还有情人们的浪漫。
任军不想回家,甚至说很讨厌回家。
他一直在问自己,那么多年了,情感怎么越来越像乙醇,挥发得像杯白水一样了?
冬夜里,他拼命的跑,头上冒出了白乎乎的热气。
之后再脱掉外套,脱掉毛衣,脱掉衬衫,只穿着一件背心行走在无人的大街上。
他想以此来勾起对温暖的回忆,因为那回忆是属于“家”这个字眼的。
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
当他醒来的时候,冷的感觉依然存在。
他瑟缩在被子里面,尽量让四肢贴在一起,团成一团的话才觉得寒意稍退。
一个声音响在他耳边:
“醒了么?”
任军听得很清楚,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很甜,很温柔。
他哆嗦着睁开眼睛,发现一切都是这样的陌生,连同眼前的这个女孩。
女孩一拍手,大声笑道:
“哈哈,我救了一个人,他活了,他活了……”
感觉就像是遇见了外星人一样,任军看得云里雾里。
那个女孩突然趴到任军的面前说道:
“你知道么?我原来总是救一些猫啊,狗啊的,还救过一只两百多斤的猪,就是没救过人,你是我救的第一个,今天你可是真的很幸运啊。”
任军没说话,瞪起眼睛看着他。
女孩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忘乎所以,吐了吐舌头问道:
“你好些了么?”
“谢……谢谢。”任军还是有些打颤。
女孩端了杯热水来到他身边,扶起他喂他喝下。
任军终于觉得暖和了些,他感激的看着女孩。
女孩的笑很干净,像屋外下着的雪。
自此任军认识了这个叫“洛洛”的女孩,只是任军虽然感激她,但并没有过多的与她接触,他认为责任是作为一个男人的标准。
所以尽管他不喜欢他家里的氛围,但还是离不开那里。
这是他最初的想法。
又是一个雪天,任军一个人来到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刚刚坐下,店门的铃声再次响起,随着服务生的一声问候,任军看到了洛洛。
洛洛的目光也望向他所坐的位置,然后大方的走了过来。
“大帅哥,没忘了你这救命恩人吧?”
任军起身,露出了一个很绅士的笑容,伸出手来,向洛洛道:
“怎么会呢?你救我可比救那二百斤的猪费力多了吧?”
洛洛扑哧一笑道:
“你也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死板啊,刮目相看啊。”
说着和任军握了握手。
二人坐下后,任军问:
“洛洛小姐,请问您喝点什么?”
洛洛问任军:“你平时都喝什么咖啡呢?”
任军呵呵一笑:“男人么,都喜欢口味重一点的,我平时只喝摩卡。”
洛洛一拍桌子,身子向前挪了挪,鼓掌说道:
“终于找到个臭味相投的人了,我也是喝摩卡。”
服务生端上了两杯摩卡咖啡,二人各自啖了一口。
没想到洛洛将喝到口中仅有的一点咖啡喷了出去,而任军却皱了下眉头。
洛洛向服务生喊到:“服务生,你过来,这咖啡怎么一点糖都不加啊?”
服务生一脸的欠意,说可能是忘记了。
任军却问道:“这咖啡怎么这么甜啊?摩卡的味道都喝不到了。”
服务生一拍脑袋:“啊,刚刚太过疏忽了,把这位小姐的糖加到了先生您的杯子里了。”
任军没说话,洛洛不依道:
“那你要为我们换两杯。”
服务生连忙答应,可他没走出几步,突然回过头来问道:
“二位看这样可不可以,既然这咖啡还这么热,而且都不算是喝过,我把您二位的咖啡搅拌在一起,然后再分作两杯怎么样?”
任军本不是什么爱计较的人,他把眼光移向了洛洛。
没想到洛洛说道:“好啊,我是他的救命恩人,量他也不敢嫌弃我。”
两杯咖啡重新被端了上来,二人都觉得满意。
洛洛是个话匣子,没完没了的说着笑话。可能是因为刚刚的“咖啡事件”,任军也放轻松了许多,跟着洛洛讲话的节奏笑着。
从此两个人的联系多了起来,洛洛的活泼与大方,对于任军来讲,这是个不小的刺激。只要他看到洛洛,他就会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
他终于知道自己失落的原因了,那是在一个特定的时间范围里,没有经过与他人一样的特定的事情,也许那种东西可以触动他的心灵,只是他一直没有感受到而已。
如今他仿佛找到了,于是他和小她六岁的洛洛坠入了爱河。
所谓的责任在这一刹那变得无影无踪。任军慢慢的脱离了这个家,除了陪儿子以外,山彤几乎看不见他的影子了。
于是每当任军施舍一样的回到家中一趟,她就会肆无忌惮的发着她的脾气,任军却一句话也不说。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任军与洛洛的事情还是被山彤知道了。
山彤找到任军,和任军摊了牌,任军只回复了两个字——“离婚”。
洛洛在知道了事情以后,她和任军说:
“任军,咱们别再这样了,你的家没你不行;而我离开你,你至少还有个家。”
任军捂着脸,半晌才说道:
“没了你,我行么?”
洛洛没敢看他,最后她站起身说道:
“我走了,你回去吧。”
说完,大步的离开了任军。
回到家后,山彤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晚宴。见任军回来后,叫来了儿子一起吃饭。
席间山彤笑语不断,还很自豪的说道:
“她有什么好的?走了可真好,任军你说是不?”
任军停下了筷子,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哼,那个贱人亲自打来电话和我讲的,她以后不会再打扰我们的生活了,我还骂了她一顿……”
“离婚”。
任军怒喝一声后,突然放下碗筷,飞快的跑了出去。
雪大得使人睁不开眼。
任军不顾一切的冲出了马路,一个急刹车后,一片血色的雪地。
倒在地上的不是任军,是洛洛。
洛洛怕任军会因为她的离开而做什么傻事,因此一直跟到他家的楼下也不忍离去。
任军只觉身体一偏,回头再去看的时候,洛洛已经奄奄一息了。
任军的天空一下就塌了,他看着可怜的洛洛目光涣散的望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嚎了出来。
洛洛勉强的伸出手,擦掉任军的眼泪,喃喃道:“别哭,洛洛是开心的。”
任军点头,把泪水咽下,抬着洛洛上了一辆出租车。
洛洛在车中用微弱的语气问任军:“你还记得第一次和你喝咖啡么?我真的很开心啊。”
任军点头:“我记得。”
洛洛想笑,却牵连到了肺部,引发出了一串的咳嗽声,吐出了一大口血。
“其实,其实啊,那次是……是我叫……叫服务生那样调咖啡的,我……我早都安排好了的……”
任军点头。
洛洛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我只想……你好!”
说完洛洛的呼吸便停在了任军的耳畔。
任军抱住洛洛,将雨点般的吻落在了洛洛那早没了血色的脸上……
任军回到家中,见山彤抱着孩子站在阳台上面的扶手上,满脸的泪水。
她哭着说道:
“如果你真的要和我离婚的话,我就抱着孩子从这里跳下去。”
任军慢慢的走了过去,温柔的说道:
“我是在说气话,我不会和你离婚的,不会的。”
“真的?”山彤问道。
“真的!你把孩子给我,别吓到他。”
山彤犹豫了一下,将孩子送到了任军的手中。
与此同时,任军将山彤从阳台上推了下去。
谁知道山彤早在脚上系了条绳子,这一下,整个人便吊在了阳台外面。
任军的眼睛里泛起了红光,他突然想起山彤在大学的时候,吊在阳台外面的那一幕。
在山彤“哇哇”的大叫声中,任军先把孩子抱进了卧室,又回到阳台上,向吊着的山彤说道:
“老婆啊,我来救你了。”接着就是疯狂的哈哈大笑。
“咣”的一声闷响,任军打碎了放在阳台上的一盆茉莉花,瓷器做的花盆碎了之后,他拣起了一块碎渣,在笑声里,割断了一头捆绑在山彤身上,另一头则捆绑在阳台上的绳子……
有人说,爱情——它是把双刃剑。而剑,也只是用来伤人的武器。
在这场爱情的游戏里,这是任军通过苦苦的思索,得到的唯一的答案。
他曾把爱情想象成了一棵参天的大树,有阳光的滋养,有雨水的灌溉;而如今,他又将爱情看成了一堆骨头,除了骇人的腐烂以外,还有虫蚁的叮咬,最后只有白色的粉末而已。
树的成长需要肥料,骨的埋葬也许正是这样的目的。任军不明白的是,到底哪一棵才是他想得到的树。因为他发觉,他已经使一棵树变成了骨,去滋养另外的一棵树,然而另一棵树也变成了可怕的骨。
到底哪棵是树,哪个又是骨。
爱情到底是长在城堡前美丽的树,还是埋在坟墓里的一具骨。
这些在任军的心中,可能永远都没有答案了。
所以他在死前请求别人把他埋在树下。
做一棵树下的一具骨。
只有这样,他才能为自己赎罪——为爱情赎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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