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很累,就是因为这没有被流逝的时间稀释的那一段思念:
一不留神,时光已经过去了四十年,那时的我,还刚刚进入花季——
让我把镜头回放、定格,那年,正是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年头。为了“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为了“整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们这些“革命小将”们积极响应毛主[xi]他老人家的号召,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全国大串联。
火车在南下的原野上呼啸飞驰,连续几天的大雪早已把原野打扮得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寒风夹带着大块的雪花,不停的袭打进来,连脸上也有些生痛。特别是我们这些生长在江南水乡的人,在欣赏这平生难得一见的美丽雪景之后,突然觉得有些难以支撑,于是只好很不情愿的把车窗关上。
在火车惬意的摇晃中,我觉得有些陶醉而且有了倦意,渐渐的,我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我觉得车厢里面是那么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我有些忍不住,就去打开车窗。没有想到,由于车速太快,外面的狂风情不自禁的涌了进来,刹那间,茶几上的茶盅、牙刷连同毛巾之类像长了翅膀,一个劲的往外飞。我连忙伸手去捞,哪里捞得着?天早已黑了,外面是黑洞洞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一位十来岁的小孩,看到他的东西被卷了出去,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闪动,嚷着要我赔。我掏出钱来一数,一共只有八角六分。我把钱递过去:“对不起,小弟弟,哥哥身上就只有这么多了……”
可是,那位小朋友就是不依。这时,一位秀气端庄、带着满脸稚气、身着一身绿色军服的跟我年龄相仿的少女循声而来,在我身边坐下,用一口流利典雅甜润的普通话问:“小朋友,你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跟姐姐说说。”
我把情况给她作了介绍,她随即用委婉柔和的声音对小朋友说:“小朋友,你多大了?读几年级?”
“我十岁了,现在读三年级。”
“这就好了,你听姐姐说,”她随即唱起一支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来,我们一起唱,好吗?”车厢里响起了她们俩的歌声。
我听呆了——什么是天籁呢?她的清纯、她的委婉,不是在演绎天籁之音吗?不用说,车厢里漫溢着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
“小朋友,你愿意听姐姐说话吗?”
“愿意。”
“刚才姐姐听哥哥说了,我看这样吧。古人说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我们出门在外,谁都会遇到困难,谁都需要有人帮助。雷锋叔叔不是说过吗?‘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你读过《雷锋日记》没有?”
“读过。”
“那就好。”她委婉柔细的声音在车厢里飘扬,“你看雷锋叔叔多好啊,他走到哪里,好事就做到哪里,他时时事事处处都想到别人,帮助别人,而且帮助了别人不留姓名,当无名英雄,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平常,但是却让人感到温馨。你看雷锋叔叔多伟大,你在学校不是说要向雷锋叔叔学习吗?你看这位哥哥把他仅有的八角六分钱都给你了,他怎么办?你忍心看着这位哥哥饿死吗?姐姐觉得,这位小朋友爱做好事,干脆就做这件好事,而且把好事做到底,就不要他赔了。好吗?姐姐想,这位哥哥会一辈子记着你的。你说呢?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叫苟虎,大家都叫我‘狗虎子’”
“多好的名字啊!狗虎子。”那位少女抱着小朋友,亲了一下。
他被说服了:“大哥哥,对不起,我不要你赔了。”狗虎子把带有体温的钱塞进我手里说,“大哥哥,要记住我的名字啊,我叫苟虎,又叫狗虎子。”
“谢谢,谢谢狗虎子!”我捧着那带有体温的钱,心里真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鼻子一酸,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竟然一股脑儿的涌了出来。我呆呆的在座位上坐着,脑子里好像是一片空白。直到下车后,我才突然想起,该问一问那位少女的名字。我赶快回到车窗前,那位少女早已没有了踪影,只有小朋友还在。我赶紧问他,可是拉响的汽笛淹没了他的回答。接着,车子缓缓地离开了站台。
我懊悔极了,怎么竟然忘了打听她的名字呢?
我回过头,准备到红卫兵接待站报道,一张白净的两腮泛着微红并且荡漾着深深酒窝的笑靥居然就在我的眼前:“还以为我老得一塌糊涂了,没有想到本姑娘还是有少许的回头率。我看到了,你不是向那位小朋友打听本姑娘吧?怎么不早早的向本姑娘打听呢?”
哦,是她,就是她,我正愁踏破铁鞋无觅处呢:“对不起,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成了痴呆傻,怎么就忘了打听你的名字……”
“这么快就忘了?真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家伙。实在不想跟你好了。”
“我……”我红着脸,还想说。
“不用解释了,跟我走吧。”
我怯生生的跟在她后面,像一具任人摆布的木偶,觉得手脚都没有地方放,有些发僵了。
看着我磨磨蹭蹭、不好意思的模样:“你怎么了?我要吃人吗?”随手把我拉过去,与她并肩,“我不是老虎,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我觉得顿时脸上发热、腋下出汗,浑身就像被针刺一样。只好低着头,和她并排走。
过了一会,她停下脚步,双眸将我从上到下细细审视,双手搭在我肩上,说:“刚才你老人家不是在打听本姑娘的尊姓大名吗?我叫金荔,市三中高一学生,痴长了十六岁,错蒙同学们的抬举,干了班长的勾当,文化革命刚开始时,工作组进校,我们学校成立了“官办”红卫兵组织,我是其中一个头。造反派起来了,我们当然成了‘保皇派’红卫兵,组织也解散了。现在没有组织要,只好又成了‘逍遥派’,自在得很。你呢?还是自我吹捧一下吧。但是,要老实交代,本姑娘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那在下就按照班长大人的指示交待了,我也是高中,还在娘肚子里面睡大觉的时候,被解放军的炮声给吓出来的,所以就赶上了与共和国同年,也是十六岁,也读高一,在穷山僻壤的县中学。不过由于文化革命开始后,我响应毛主[xi]号召,和同学们一起造反,还是造反派的一个小头目……”
“那我们俩不小心还是同学了,真的有缘。你是几月份生?”
“十二月。”
“我是十月,看来你是弟弟了。但是,哪有女孩叫男孩是弟弟的?而且姐姐在弟弟面前怎么好意思撒娇呢?所以应该改正。以后我就是你的妹妹,就叫你哥哥,好吗?”
“这……好,好,就这样。”我满脸羞涩。
就这样,我们熟悉了,她把我介绍给她爸妈,并且说:“那红卫兵接待站就不要去了,就在我们家住几天,本姑娘要你陪妹妹玩。”
“不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有什么麻烦?现在又不读书,我一个人都玩腻了。你在这里我们还可以共同探讨一些问题。虽然搞文化革命大家没有心思学习,但是文化革命结束之后我相信还是要学知识的。因为‘我们不但要善于打破旧一个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这是毛主[xi]他老人家的教导,啊,哥哥。如果没有知识,我们拿什么来建设新世界呢?”
“那我就不推辞了,就一心一意的来打搅你了。”
晚上,她又到居室看我:“哥哥,你平时喜欢干什么呢?有些什么爱好?”
“我除了玩还没有玩转的笛子之外,好像没有什么爱好。”
“你不觉得太寂寞了吗?我喜欢打羽毛球、散步、唱歌跳舞,有空就看看书。去年在市初中生运动会我的羽毛球一不留神还得了单打团体两项第一,而且我上场全部都是2比0,简直把其它学校‘横扫’了”
我说,我也喜欢看书,有时也写几篇臭文章。
“发表了没有?”
“有一篇在报上登过,其余都发表到厕所里面去了。”
“果然还是货真价实的臭。”她说,“我们表演一个节目,好吗?”
“好啊,可是表演什么呢?”
“《老两口学毛选》,你会不会?”
“还可以。”
于是,歌声响起来了:“老两口,学毛选,学了一遍又一遍,一字字,一行行,句句话儿记心间……”我们边唱边表演,好像真的成了老伴,清丽婉转和浑浊粗犷很好的柔和在一起,好久没有这么乐了。
一天, 她来约我出去玩,在讨论祖国大好形势,谈到文化大革命之后有什么么打算时,
她说:“我练歌练舞都练得很刻苦,音乐老师说我‘是个苗子’,可以朝音乐和舞蹈方面发展,将来报考音乐学院没有问题。我曾经憧憬过要当一名歌唱家或者音乐老师,但是现在看来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我觉得不应该悲观,文化革命总是要结束的,结束之后,肯定学校要重新上课,我
们又可以学习考大学。将来,一定是一个大建设、大发展的时代,我相信,凭我们的知识,是一定能够大显身手的。”
“我们不讨论这些了,因为文化革命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重新复课,都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事。哥哥,你觉得我这个人是不是很讨厌?”
“怎么这样说呢?你很可爱,很讨人喜欢。你美丽的容颜,天真灿烂的笑靥,像天使一般,令人有了无际的向往。”
“还无际呢,男人哪个不这山望着那山高?没有想到,你平常没有什么语言,原来还有些油嘴滑舌,还会讨女孩喜欢。你说说,你花言巧语的骗了多少女孩?”她说着,撒娇的把拳头打在我的身上。
“真的花言巧语?真的?”
“真的。我今天才看到,你是个淘气的哥哥,有血有肉的。那你写诗吗?趁今天是美好的月夜,发一发诗性好吗?”
“好,当然好。什么话题呢?”
“我俩素昧平生,居然能够有机会相遇相识而且有了一点相知,应该算是有缘分,你说是吧?我看题目就叫‘相遇’好吗?”
一会儿,她写出来了:
终于相聚
素昧平生却是早已相识
也许是前世的约定
才有今日的船儿
停泊在幽深的月夜……
守望的人
把微澜深处的一句承若
当做终身相伴的誓言
播种在心里
打开永恒思念的柴扉
知道相恋的船儿又要离岸
那一段影子
是否即将抹去的记忆
任我孤独的心
在晚风中凄凉,破碎,颤栗……
我也把我的念给她听:
一叶帆影
消瘦在飘泊的小径上
我在风中等了许久
是夜色的轻纱
把我凝滞的思绪
缠紧在遥远处冰冷的梦里……
祈望,梦里的祈望
把年复一年
将会衰老的曲子
蒙上泥尘
封存在岁月的废墟里
离别是撕心的故事
眺望彼岸朦胧
你将走进朦胧的轻纱
也许后来的寻求
是为了你……
……是你,梦你
不是在梦里
也许是在天涯那边
还梦着你……
她把诗递到我的手里,深情的说:“好好保存着吧,这是一份不能稀释的记忆啊!也许我们还会走到一起,也许我们只能互相思念,也许今天我们只是擦肩而过,也许将来我们都各自衰老而不能厮守。到了那个时候,拿出来看看,还会勾起各自沉没的思绪,还会发现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是那么浪漫的季节。”
没有永远停留的港湾,我们终于要分手了。那天,她送我到车站,依依不舍的说:“哥哥,你会记住我吗?会给我来信吗?”
我俩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她的泪水,一点一滴的掉在我的手上,我感到了她的体温,感到了她那令人怦然心动的心跳,仿佛触摸到了她一颗真挚的心也许……
车子终于开动了,卷起一路尘埃,她那洁白的风衣,在尘埃中尽情的飘动。我忽然发现她是那么美丽——月中嫦娥舒袖起舞,也不过如此而已——她在尘埃里亭亭玉立,宛若雾中仙子若隐若现。但是一溜烟的尘埃里的她,渐渐远离了我,渐渐的越来越朦胧,然后,终于在我的视线里消失……
我始终没有给她去信,我们果然是擦肩而过,因为我们再也没有对方的一丝消息。我几次提起笔想要倾诉,可是又把笔放下。我想,她是大城市里的姑娘,我呢,够资格吗?从此这短暂的追逐就镌刻了停摆的音符。
沧桑已是四十多年,虽然经过“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知青下乡……的无情洗礼,但是,那发黄的诗篇,仍然被我悉心保存。
时间把她的妷影渐渐推向岁月深处,她的笑靥、她那刘海下面黑黑的两道细眉、那细眉下面两潭碧水盈盈荡起微澜的眸子、那泛着红晕的脸颊上停泊的酒窝,以及她那清纯委婉的歌声,都在我的脑海里打下深深的烙印。岁月也许将她红润的脸蛋退去了血色,并且刻上了皱纹,再也找不到那满脸的稚气,再也找不到那天真笑靥里荡漾的酒窝。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了,实现她当年的憧憬没有。随着时间流水的冲刷,她或许早已把我忘记。但是,我的心里却永远铭刻着这斩不断的思念……
-全文完-
▷ 进入遗老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