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我十岁左右,生活在乌苏里江边一个边陲的小城饶河,住在镇北大坝跟儿的大排房里。
这里的房儿,房挨房都是南北开门,中间用暖墙隔开,一栋能住16户人家,南屋北屋邻居隔着火墙就可以说话。我经常见妈妈“啪!啪!”地拍墙和邻居说事儿。“北屋的,军他刘叔在吗?!”北屋回应说,“唉!孙大嫂?有事儿啊!”,“你大哥和军呐在南泡子打得大鲫瓜子,让军那给你送过去一条,可好了,你不知道啊又宽又大呢。”“哎呀!就留着给军熬汤补身子吧!他呀,体质弱。”“有军的,给军留着呢,大伙都尝尝鲜!”
妈妈就让我颠颠儿的绕到房后给北屋的刘叔家送鱼了。
说到鱼,爸爸有个好打鱼的嗜好,为了置办渔网渔具把喝酒抽烟的嗜好都戒了。嫌买现成的鱼网太贵,就买鱼线回家自己来织,还手把手地交我打扣结儿呢。
那个时候的饶河气候寒冷,摄氏零下三四十度是常事儿,冬季漫长,吃青菜的时间很短,所以说,鱼就成为百姓餐桌上一年四季必不可少的菜肴。
爸爸爱打鱼却从不吃鱼。一大早,踏着晨露回家,湿淋淋的一袋子鱼从肩上往屋地上一撂,喊:“军他妈,快给大伙儿分吧分吧,留几条给我的徒弟们炖炖,好让他们解解馋。”
爸爸很疲劳,每次回到家满头大汗气喘嘘嘘。坐在板凳上休息,欢喜地看着妈妈分鱼,满脸笑容地看着邻居们兴高采烈地把鱼从我们家拎走。剩下的鱼剥洗好了,鲫瓜子、红尾、鲤子、嘎牙子,鲜亮儿的一大盆。妈妈炖鱼好吃,远近闻名。喷上锅,添上水,放进鱼,葱瓣儿、姜片儿、红辣椒、花椒大料往里一扔,喷上醋和料 酒,鱼满满的一大锅,敞着锅急火开炖。“咕咚”“咕咚”,锅里的鱼冒着香气,这时,爸爸的徒弟们就会闻着鱼香不找自来。徒弟们像是爸爸的孩子,嘻嘻哈哈地一人一大海碗赛着造(吃得香),爸爸坐在一旁咧着嘴“嘿”“嘿”的笑着。
五月里,有几天,风刮得很疯狂,爸爸说,那是开江风。封冻半年多的乌苏里江,冰层开裂,大块大块冰层咆哮着“咣!”“咣!”地相互创击着顺流而下。这个时候爸爸是最忙的时候,他要准备下底钩钓鱼的纲绳和甩砣,进市里买鱼钩,豆饼切块烤香做诱饵。
停当了,凑齐了,豆饼块绑在鱼钩上,鱼钩绑在底钩纲绳上。瞅准冰排稀少的时候,爸爸就领着我来到江边,他把纲绳捋好一堆放在脚下。一端绑在江边的木撅上,拿起带甩砣的一端,左手擎着纲绳,右手捏紧钢绳顺时针快速旋转,旋转的纲绳形成的圈圈在爸爸的手里像是飞机头上的旋浆,在晨曦的辉映下荧荧发光。说时迟那时快纲绳从爸爸的手里像脱缰的野马“刷!”“刷!”“刷!”地飞也似的抛向江面,脚前的那堆儿纲绳“沙沙”“沙沙”的像林间的小兔瞬间蹦的无影无踪了,一条足有百十米长的纲绳垂到了江底。
爸爸拍拍手上的江沙高兴的看着江面,像是完成了一项使命样的微笑着,说,“走!军,回家!”我不明白,说:“爸爸,你糊涂了吧?怎把绳子扔江里了,不捞鱼了啊。”爸爸和我说,这叫下底钩。底钩下里了,就不用管它了,过一夜,等明早来起钩,你瞧好吧,尽是大鱼好鱼呢。
我觉很神奇,一根绳子扔到江里就能捞上鱼来,爸爸也太伟大了。我一夜没睡踏实,担心爸爸起得早撇下我。天刚蒙蒙亮,听爸爸起床了,我马骝儿的爬起随他来到江边昨天下底钩的地方。
爸爸解开栓在木柱上的底钩纲绳,两手左一下右一下的拽着。拽的很专注,神态严肃,几乎听不到他的喘息,眼睛一丝不眨的盯着江面。爸爸已经拽上了很长一段绳子,并没有看到爸爸所说的大鱼好鱼。又过了会儿,见爸爸的嘴唇在微微的张合,眼睛发着光亮,再一会儿,他激动的几乎是喊叫了:“军呐!有了,绳子很沉那!”随着爸爸高亢的喊叫,水面的纲绳上突然跃出一条鳞光闪闪的大鱼“扑扑啦啦”“扑扑楞楞”的挣扎着,啪嗒着水面溅起了水花。一条,两条,三条……呵!钩钩不落。哇!太迷人了。
爸爸的嘴唇咧着,兴奋地拽着。这时,太阳公公在地平线上露出头来,火红火红的辉煌照在了江水中,像碎碎的金子洒在徜徉的江面上,洒在了爸爸动人的脊背上。
鱼在沙滩上打着挺儿,扑扑腾腾的一片。爸爸麻利地从鱼钩上往下摘鱼,他激动的脸上抹着阳光的微笑。爸爸拍拍一条鳌花说,军呐,这就叫开江鱼哦!我说,开江鱼好吃吗?傻孩子,开江鱼太鲜了。那,为啥鲜呢?鱼在冰下憋屈了一冬,又没吃没喝,消耗掉了肚子里脂肪和杂物,吐净了土腥味,所以呀,肉质鲜嫩,不肥不烂,因此说开江时打的鱼就异常的鲜美了。你没听人说“四大香”吗?“回笼觉,开江鱼,秋天蛤蟆,老母鸡”,哈哈……
妈妈不愧是炖鱼的高手,她特意到江边挑的江水为我炖的开江鱼,后屋刘大叔说:“军呐,你真有福啊,你妈妈的炖法叫啥你知道不?叫江水煮开江鱼啊。哈哈!一绝啊!”是啊,多少年了,再也没吃到过这样味道鲜美的开江鱼了。
夏天了,星期天,爸爸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和网具到北大桥挠力河岔挂鱼。爸爸参加过渡江战役和抗美援朝战争,练就了一身的好水性。爸爸在水里,我站在河沿上,我放鱼网挂,爸爸游泳把鱼网挂带进河水深处。爸爸时常表扬我,说我聪明,网放的真顺溜。我心底里也真的敬佩爸爸,爸爸是那样的勇敢,那样的会网鱼。爸爸送完网就游上岸休息晒太阳,我就在草丛里捉蝴蝶采野花捉蚂蚱好不开心啊。大约两个时辰,爸爸开始起网了。水面上蜻蜓点水,水草盈盈,网挂在爸爸的手里缓缓地拽起,网上的鱼真多,爸爸一边摘着鱼一边告诉我这个是鲇鱼、红尾、胖头、哪个是鲵鱼、嘎牙子、白鱼、细鳞。狗鱼我认识,滑滑的鱼身扁扁的嘴像鸭子。
再放网的时候,爸爸没有下水游泳带网,砍了几根柳毛子杆儿,用青草捆接起来,很长的一根。我不知道爸爸又有什么好着了?爸爸说,不懂了吧?下午了,水深水下很凉,下水腿容易受凉抽筋的,有危险。让这长杆儿把网给咱捅进河里去多好啊。我心里想,聪明的爸爸,真有你的。爸爸把网挂的一端缠在柳毛子杆儿上,他徐徐地把杆儿往江里捅,我配合他缓缓地放网,很快长长的网挂一会儿就捅进了河水的深处。
起网的时候,太阳掉进了挠力河,余辉涂抹着河面,河水泛着波浪,群群的白肚囊尖嘴巴的水鸥掠水飞过,柳毛丛,河边草郁郁葱葱。爸爸站在河沿儿上摘着鱼,网上的鱼让他陶醉,让他忘记一切。我现在想,假如那时有一部照相机,拍下当时的景象那该是多么的美好啊!
数九寒天,摄氏零下40多度,当年刮大烟儿泡,大雪都封门呢。冻掉耳朵也得过年那,爸爸盘算着凿冰窟窿整点大鲫瓜子鱼去。当年大鲫瓜子鱼最出名的当属南泡子的了。于是,爸爸准备了冰镩、网挂、操罗子、砍刀等工具。听说爸爸要去南泡子砸冰窟窿凿鱼我急得不行。
我要去,妈妈说啥也不同意,说我,把鼻子冻掉了,到时找不着媳妇,看你咋办!妈妈拗不过我,给我全面的武装,棉乌拉鞋(棉鞋里再揎上乌拉草),狗皮帽子,爸爸的羊皮大氅,棉手闷子(棉手套),大围脖。我跟着爸爸出发了,雪都没过了膝盖,越过小南山还走了很远的路才到了南泡子。
当时在一个小人眼里,南泡子好大哦,一片雪的海洋。外围的柳毛子丛,密密匝匝的披挂着团团的白雪,泡子里堆积着座座雪峰,狂风刮来掀起层层的雪浪,呛的人喘不过气来,风刺得脸像刀割样的疼痛。爸爸和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片没有积雪的地儿,爸爸砍来柳毛子杆儿用绳捆绑连接成长长的杆子。然后,爸爸观察和计划了下鱼网的走向,接着甩开双臂举起冰镩“咔哧!”“咔哧!”的凿起冰来。
冰层很厚,我趴在冰面上往里瞧,想能看到冰下的大鲫瓜子鱼,冰面晶莹剔透的像块硕大的玉。冰镩在爸爸的手中上下飞舞,冰渣四溅,随着冰镩起落爸爸发出“嗐!”“嗐!”的声音,呼出的哈气很快的冻结了,变成了白霜,挂在了爸爸的胡须眉毛和棉帽子飘舞的帽耳上,一会儿,爸爸就成了一个白雪公主了。冰窟窿凿到了深度,呼呼地冒上水来,爸爸相隔5米又开凿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冰窟窿凿完了,把网挂一端拴绑在柳毛子杆儿上,然后把杆子捅进冰窟窿里串向第二个冰窟窿,串向第三个,再第四个……
鱼网被杆子带进了冰下,出头的哪一段系上一根长长的绳子。爸爸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一屁股坐在冰上大喘气了,他累了,我想,等我长大了,凿冰窟窿的活不用你干了,擎等着享福吧。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爸爸说,天短别黑天,起网吧。鱼网开始从冰窟窿里拽出,我们爷俩充满着期待,眼睁睁着盯着那张鱼网。正拽着,这时冰下有“扑扑楞楞”的声音,爸爸调声喊,“有了,有了!有—了!有了儿子!”喊着,活蹦乱跳的大鲫瓜子蹦出了冰面。看着爸爸此时的兴奋,我知道了爸爸打鱼时的快感和幸福。大鲫瓜子在晶莹的冰面上跳跃着,我抓起一条大鲫瓜子,掂在手上,又宽有厚实,太稀罕人(喜欢)了,爸爸说,得有4斤沉。
冬季的天说黑就黑,我们爷俩收拾行囊,背着12条大鲫瓜子鱼,背着满足和喜悦奔向那温暖的家。
当天晚上,爸爸让妈给我炖鲫瓜子鱼汤。妈妈洗净,不喷锅,不使油,只点盐,清水下锅,放上山花椒、生姜片,炖的时间长,出锅时撒上香菜末儿,煮出的汤,像妈妈的奶汁那样的白。我一口气喝了三大碗,真是鲜得很,鲜的舒坦,鲜香溢满小屋也溢满着我们一家三口。
前几天我终于有机会回到了故乡,边境小镇已是国家级口岸。去看国门的路上,我看到了南泡子。水波涟漪,娟秀碧绿,天水相连,好不美丽。不由得信步下车,站在南泡子的西岸上,仿佛听到了当年爸爸凿冰窟窿的声响,看到了大鲫瓜子鱼跃出冰面的情景,想起了妈妈为我端来的那碗飘着鱼香的大鲫瓜子鱼汤。
爸爸,我要陪你打鱼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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