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老爷吩咐我们来替你更衣。”小杏和小绿走进来，手里各自捧着新衣和头饰。“老爷说，今晚府上要宴请一个京内的大臣，请小姐出席呢。”小绿边为我宽衣，边向我禀告。我冷着脸，任由她们为我宽衣。　

我并不喜欢她们唤我为小姐，虽然我的爹爹是这个府邸的主人，而我是他名副其实的女儿。爹爹是惠州的知府，但是我并不是一个千金小姐，相反的，我只是一个身份十分低微的歌姬。　

娘是被迫进入这个府邸的，因为娘的美貌，被爹强行占有，生下了我。后来才知道，爹有很多个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女儿，爹一直生不出男儿，她们和我一样都成了府中的歌姬。为了拉拢京中的大臣，爹爹常在府上摆宴。只要来府中在宴会上被看中的歌姬，都会被送去那些大臣的别院，或为妾或为奴。我痛恨这些宴会，爹为了巩固在京中的权势，甚至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放过。但是对于爹来说，我们这些女儿，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爹为了可以生个男儿传宗接代的附加物。　

我因为承继了娘的美貌，所以爹一直留着我，并不是因为他爱我娘，而是爹爹一直把我做为一个重要的棋子般的看待，我才能有小杏和小绿侍奉着，宛如一个真正的千金小姐。　

铜镜里的我，经过一番的修饰，更加的精致。粉色的丝绸舞裙在轻风的摇曳中，更显飘逸。原本梳得整齐的鬓因我的随性而自然垂落了几缕发丝，更添风情。　

“小姐，你真好看。”小杏为我上完红妆，画完细长的柳眉之后，就连同为女儿身的她，也忍不住惊叹起来。　

我不应答，看着镜中绝美的外貌，想起另外一副美貌的脸，却始终不见笑颜，一如镜中我的冷艳，心中又是一阵抽痛。我知道娘和爹一样，从来都没有爱过我。甚至在小时候，娘曾三番四次的想置我于死地，我的存在，一再的强调着娘被强占的痛，讽刺的是，让娘一直想毁灭的我，却完全承继了娘风华绝代的容貌，再度成为爹的傀儡。　

淡然地步出房门。庭院边已可听到歌声环绕，府中的宴会已经开始。　

“小姐，你怎么才出来？老爷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了。”我刚步出偏厅，小杏和小绿便已迎了上来。小杏帮我整理着舞裙，小绿则帮我整理头饰。“小姐，这次老爷主要宴请的听说是一个名叫李傲的武将，不过他啊，是既能文又能武。最近还为皇上立下了不少功劳，是皇上现在身边的红人。”“是啊小姐，依奴婢看来，老爷很重视这位爷呢，刚才就一直催促着小姐怎么还没出来。”　

我在小杏和小绿的陪同下，迈出大厅。正位上，高高在上俯视着下边的人儿轻歌载舞的，正是爹。而他旁边，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在那名男子的身边，还有一个空位，我想，那名男子应该便是小杏口中的武将李傲，而他身旁的空位，定是爹特意的安排。　

不是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被挑中的一天，身为爹的女儿，我早已知晓自己终究会有那么的一日。无论将被送于何人，带往何方，我都不曾细想，也无从选择。　

低着头，任由小杏和小绿扶着我慢慢地向前走。　

“李将军，这是老夫的小女，芸儿。芸儿，抬起头来，跟李将军道安。”第一次，听到爹在外人面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心中却没有任何的涟漪。仿佛爹所说的，并不是我。　

我稍稍抬起头，有些意外的看见一张斯文而又年轻的脸。我原以为武将，必然满脸胡须，或是横肉粗犷，一如戏台上那些披着虎皮豹衣的大汉。这个李将军，竟若文人般优雅，蓝色的丝绸罗缎，更显文静。而他身侧，并没有佩带武将的兵器，只放着一把古色的扇子。　

“李将军，芸儿有礼了。”察觉到自己的唐突，我竟然看着一个陌生的男子，那么放肆的看着。我慌忙地低下头，微微作了个万福。　

“芸儿姑娘不必多礼。”李傲扬了一下手，示意我平身。小杏和小绿扶着我坐上席位。席下所舞的，是汉唐乐府中的《艳歌形?艳歌》。歌姬们都戴着精美的头饰，摇曳的舞步中，飘逸的衣衫宛如一个个仙子在嬉戏，这首歌节奏婉约，犹如诗中所吟“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索损系肠，因酣娇眼，欲开还闭。”既有轻快的舞动，又有女子特有的忧愁。尤其是在展开手中扇时，那些女子略带羞涩而又饱含风情的笑更是迷倒周边所有的人。不难看出今天出席宴会的歌姬都是经过精心挑选，装扮过的。　

爹似乎很重视李傲，尽管爹看起来很满意这样的安排，但还是一直细细暗中观察他的表情。李傲并不为席下的盛舞所动，依旧淡然地看着。不嫌弃，却也没有赞赏。爹给了左侧的乐师一个眼神，暗示他停下。　

待席中的歌姬全然退下。爹方才笑着问李傲：“李将军，府中若是有招待怠慢之处，还望李将军多多包涵。”　

“知府太客气了。李某路过洛阳，能得知府你的热情招待，李某实属感激。”　

“那为何李将军对于这池中舞似乎……”　

“知府你有所不知，因李某长期在塞外，已然不太习于欣赏城内舞曲，还望见谅。”李傲拱手作揖。　

爹笑着点头，“原来是李将军眼角高，看不惯我们这些文绉绉的曲奏。小女芸儿自幼学舞，不妨献丑，还请李将军多多指教。芸儿，好好地跳一曲塞外之舞给李将军看看。”　

我起身做了个福，走下舞池中央，跳起了汉唐乐府中汉朝的《艳歌形?四快舞》。没有任何的伴奏，我的手轻巧地柏着木版，时而捻着，时而碰击，时而拍打，节奏快速，宛如凤鸣鸟唱般。我迈着整齐婉约的舞步，在池中翩翩似蝶。　

一曲罢，李傲拍起了手掌，“汉有飞燕掌上舞，今有芸娘池中飘。芸儿姑娘的舞技高超，叫李某大开眼界。”我抬头，他的眼中除了惊艳，更多的是欣赏。我在他的注视下，脸上泛起红晕。　

爹似乎很满意，看看我，而后又看看李傲。我一个欠身，在爹的示意下，提前离开了前厅。　

“小姐，宴会还没结束呢。”小杏跟了上来。我低着头，“对于爹来说，宴会已经结束了。”是的，爹只想要我吸引李傲而已，其他人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　

心中的难过，不知为何就这样蔓延开来。或许原本一切顺理成章的事，因为脸上的红晕，而变得让自己不能坦然接受。　

夜里，爹来到我的房间。开门见山的跟我说了李傲的事。我不说话，但是爹知道，我一定会遵照他的意思。无他，只因我是爹的女儿，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别无决择。　

次日起，爹不断安排盛宴招待李傲。我一直陪在身旁。李傲日益的迷恋，让我左右为难。我想跟随他，离开这里。但是无形中，我也在迎合着爹，诱惑着李傲，好作为爹日后利用他的棋子。　

“李公子，小心。”两名护院扶着摇摇欲坠的李傲，送进了房。我坐在床边，一颗心紧紧作痛。咬着牙，我任由李傲的身子越靠越近，浑浊的气息淹没了他和我。　

一夜无眠。我用棉被掩盖已经肮脏的躯体，低垂的双眼抑制着心底的痛。昨夜我顺从了爹的安排利用了李傲的醉酒造成了夫妻之实。可我还在为自己找借口，说服自己是因为心动才会依顺。李傲醒后，如爹所料要为我负责，而我也如愿的得到了心仪的他。原以为我会为计划的顺利而高兴，可是相反，我的心更加的痛了。　

李傲要回京了，临走前，他对我说：“回京后等我与皇上说明，就会立即上门提亲。芸娘，你等我。”我含泪点头，目送着他远去。　

接下来的宴会已经没有我出场的必要了。爹让我待在房里，等待李傲来迎接我。我终日在房内，想起与李傲相处的那段日子。　

“城内有佳人，一笑倾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城国，佳人一去难再得。”柔荑轻绕兰花指，微颤颤。一曲罢，我坐在窗前空对月。李傲此去京城已经将近三个月了。可是还没有音训。心里难免生出一些怨气。　

“呕……”一阵恶心涌上喉咙，但是却吐不出来东西。“小姐，你怎么拉？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去叫大夫过来。”“小绿，我没事。”我连忙叫住小绿和小杏。月事已经两个月没来了，或许。我暗自抚摩了下肚子，李傲啊李傲，为何你还不来接芸儿？可知道芸儿每天都在等你吗？　

“可是小姐，你最近的身子都不太好。饭也吃得很少。还是叫大夫来帮你看看吧。”小绿着急的说。老爷吩咐了要看好小姐的，现在小姐病了，老爷一定会惩罚她们的。“我没事，只是天气热了，胃口不太好。”不想说明，我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小杏和小绿互看了一眼，无奈地退下。“怎么办？”“还是告诉老爷吧，要不我们就惨了。”　

次日一早，我刚梳洗完毕，小杏和小绿就带着爹进了房间。“听小杏说你最近身子不太好，是吗？”我看了小杏和小绿一眼，她们低下了头，不敢与我对视。“并无大碍。”冷冷的回了一句。责怪并没有用，毕竟在这个府邸，该听从的确实是爹的命令，而不是我这个没用的小姐。　

正想着，一阵恶心又再涌上，我想要压制，却抑制不了。“呕……”忍不住干呕出声，我知道，瞒不住了。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上下看着我，而后笑出声来。“我会派人马上到京城去跟李傲说这件事，看来即使李傲想赖也赖不掉了。”　

我无力地坐在床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焦急地等待着，我不知道李傲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表情，他是否会马上派人过来提亲，或许是已经怀疑到了我的别有用心？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可是爹派去的人还没回来。　

“小姐，王伯他儿子，他，回来了。”小绿急急地冲进我的房内，这是自那日后，她们这两个多月来第一次进来。顾不得已经有点微隆的肚子，我撑起身子往主厅里跑去。　

“哎哟！”小杏被我撞了一下，看清是我，她连忙拉住了我。“小姐，你别出去，小心被老爷看到。”我停了下来，虽然爹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可是偏厅里我还是可以听得清楚。　

“你说什么？皇上赐婚？李傲要做驸马了？”爹停顿了下，“那你有没有跟他说，小姐有身孕的事？”“说了，可那李大人说，公主不会允许他立妾的，只能安排个地方给小姐住，说是对不住小姐。”这是王伯儿子的声音。　

“没名没份的，要是万一将来他不认帐哪还能拿他怎么办？算拉，算老夫倒霉。没算到皇上赐婚这步。虽然拉拢不到他有点可惜。可也不能这样便宜了他。”爹不停地在渡步，脚下的力度很重，似乎在想些什么。“你去药店里拿几帖下胎药，叫大夫下重点药，只要不出人命就行。要是大夫有问起，就说是给狗吃的。明白吗？”“明白。”“那快去吧，抓好了药明天就煎了端给小姐喝。”　

我倒退两步，不可置信却不得不信。原来李傲之所以迟迟未来，是因为皇上已经有了赐婚。我黯然心伤，看来爹还是不想放过我。即使不是黄花闺女，爹还是想利用我的美色去诱惑其他人。可是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我抚摩着肚子，紧咬着牙，为了孩子，我必须豁出去。　

是夜，我收拾完简单的行李，由后门偷偷的出走。沿路变卖点首饰，这些对于我来说，钱财都只是身外物，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唯一的支柱，我必须要找到李傲。　

一路风雨，我终于达到了京城。稍一询问，就知道武将军李傲的府邸。“你是谁？”两名门护拦住了我。“两位大哥，我找李将军，麻烦你们通告一下。”顶着的纱帽遮去了我的面容，刻意伪装的声音只有低低的感觉。　

“李将军岂是你说想见就见的？走，别在这里胡闹。”他们理都不理我，就想赶我走。“两位大哥，我与将军是故交，此有一信物，你若不信，只管拿去给李将军辨认。”我拿出藏在袖子里，李傲在惠州为我订作的蝴蝶金簪。“好吧，你稍等。”接过信物，那人往回走。　

我站在门口，只能是等待。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我却觉得很漫长。漫长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公子，里边请。”刚才那门护出来请我进去。　

“这位公子是我的故友，我想与她叙叙旧。把门关上，你们都退下吧。”房内，只剩下我和李傲。　

“芸娘，是你吗？”李傲揭开我的面纱。我发现他的手在颤抖。所有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惊吓，委屈，怨恨，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化成了泪。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眼。　

李傲一把抱住我，轻声的安慰。“芸儿，对不起。你知道，皇命不可违。这是身为臣子的无奈。”我点点头，仍旧说不出话来。　

“你来京城找我，你爹知道吗？”“我爹不知道，我是偷走出来的。爹想下掉这个孩子，我就走了。李郎，你会保护好我的，对不对？”“那别人知道吗？”“都不知道，就连路上的人，你们家的门护不都以为我是个公子么？”不疑有他，我全盘告诉了李傲。离家之后，李傲便是我唯一的依靠。　

李傲不说话，手抚上我的肚子，“李郎，就快五个月了。”我依在李傲怀里。“好可惜，你不应该来的。如果你不来，或许我还可以找个府邸安顿你。但是你来了，公主肯定会知道的。”李傲的语气不徐不慢，却听得我心惊胆战。　

我离开他的怀抱，“李郎，你什么意思？”“如果让公主知道我养着你，按照公主的脾性，一定会跟皇上告状的。芸娘，你知道，欺君是怎样的大罪么？”　

“我可以不要名分，但是，李郎，我希望你看在孩子的份上，把孩子养大成人。”听到皇上赐婚的消息我就已经知道，名分我已经是强求不到的了，但是孩子，为了孩子，我才一路无畏的过来找他。　

“芸娘，不是名分的问题。如果是其他平常女子，即使给你正室，也不为过。但是她是公主，别说是妾，即使是烟花之地，以后我也不能再去了。　这样说，你可明白？”　

“不！”我摇着头，“要不，你就给我一笔钱，我会离开。然后，独自一个人把孩子养大。难道这样还不可以吗？”　

“可是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芸娘，你，真的不该来。”李傲转过身，抽出长剑。“不！”我正想逃走，可李傲已经先我一步，捉住了我的手。　

仅仅只是一个瞬间，剑已穿过我的身体，殷红的血透过剑身，滴落在地上。我的心再一次因为这个男子而颤抖，只是这一次是绝望的颤抖。“芸娘，对不起。”他的泪滚落在我的脸上。温热的泪却再也暖不到我逐渐冰冷的躯体。　

杜十娘，你为李家死，而我芸娘，也因识人不清为李家所亡。可你还有百宝箱怒沉，而我只空有这一身的心伤。纵然拥有倾城之貌又如何？如果有来世，我愿用这倾城之貌换一副平凡的皮囊，过着平凡的一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