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李老汉那还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事,那时我念小学,李老汉是我们学校的贫管校,也就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那可是比校长还大的官。老师们一有时间就坐在办公室里备课或批改学生作业,或谈论关于学生或别的什么事。他是农民干了一辈子农活的农民,他不会像老师们那样坐在椅子上,他坐在那也插不上嘴,看看老师再瞧瞧自己,只好走出办公室在操场上转悠。他背着手叼着烟袋东瞅瞅西看看,这不是生产队,不知道该说啥该管啥。校长看他实在没事可做,就把教育下一代“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重任交给了他。虽然他没念过书,但讲故事却很在行,什么“大恶霸刘文彩”“半夜鸡叫周扒皮”“苦大仇深的高玉宝”等等。他一边叼着他那翡翠烟袋一边结合自己的体会讲着,这也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了。但讲得最多的最能调动他情感的还是他自己在解放前,怎样吃不饱穿不暖,怎样被地主剥削的故事。虽然这个故事讲了很多年,也不知道讲了多少遍,讲到激动时还能声泪俱下。但是烟袋不离嘴的他此时的烟袋在腰间插着,始终不见叼在嘴上。
据一位当地老人讲李老汉是山东人,民国24年父母带他们姐弟三人从山东老家一路要饭来到这里,正赶上小日本强行“清乡并屯”,马财主家盖房子正缺人手。他爹看财主家人不错又都是山东人也就不想再走了,马财主看他爹正值壮年有一把子力气也诚心留下他们。听口音一攀谈又都是同乡,老乡见老乡哪能不帮忙。马财主又是安排住处又是帮忙办置生活用具,就这样从山东老家出来一年多了,一路走走停停饥一顿饱一顿可算有了安身之所,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了。回想起黄河泛滥房子被大水冲毁父母被淹死,田地变成一片汪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跟着闯关东人流推着独轮车走了出来。真是祸不单行,一出关就遇着“胡子”了,同村的人跑散了,八岁的女儿在混乱中也失散了,找了半个月不见踪影。到处是逃荒的盲流,到处是寻找失散亲人的难民,上哪去找呀。全家人抱头痛哭一场后,擦干眼泪记住这个地方继续往前走。沿着前人走过的路线,无目的地往前走……。他们一滴血一滴汗地艰难前行着,他们不想走了也走不动了。
那年他才六七岁,父母给东家干活他帮着哥哥给东家放牛,到第二年他们家租种了东家几亩山地,又顺便开垦点菜地生活算是走上了正轨。在东家的帮助下又盖了三间土草房,算是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一晃几年过去了,父母给东家打短工,他和哥哥给东家打长工。和东家吃一样的饭菜,饭菜好身体也结实有劲,到了十五六岁就能跟大人一样干活了。别看他年龄小手脚勤快脑袋灵活学啥像啥,伙计们喜欢他东家也不小瞧他,十八九岁就能领头干活了。到冬天没活了他们家就和东家在一起唠家常,都是山东老家的土亲乡音亲,都是喝黄河水长大的有唠不完的嗑说不完的话。
东家是个大善人谁家有困难他都能伸手帮一把,遇到关里来的人或是闯关东路过这里更是留下住上几天,临走还给拿上盘缠带上大煎饼。
地多了需要人手也多了,需要的房子也就多了。东家这回是盖五间正房东家和伙计住,又盖两趟厢房放粮食和杂物。房子是百年家业东家可是花大本钱了,从几十里外拉回了青砖青瓦,梁柁选的是两臂抱不过来的红松,窗户选的是上好梨木。带图案的小方格窗户外糊着油过的窗户纸,特别漂亮特别亮堂。这房子这气派,从现在开始他们家才被人们注意,马财主的名才随着这房子传遍了十里八村。一切安排妥当,把这个家交给他儿子,老东家带着老伴回关里老家了。去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兄弟去了。几年后捎过来信说老哥几个都找到了不回来了。
原来清光绪年间黄河发大水,大水一个多月不退,老东家哥五个带着家眷随着逃荒的人来到东北。那时东北大部分地方还是蛮荒之地,人烟稀少野兽成群。在辽中那地方哥五个就走散了,找了几天听说往这个方向来了,就一边打听一边继续往前走。当走到这地方时看这山不大地很肥沃,也不想再往前走了。于是冬天住“地窨子”夏天住“马架子”开垦了这片田地,那时老东家年青有使不完的力气……。人勤地不懒四十年的艰苦奋斗积攒了令人羡慕的这份家业。
少东家继承他爹的优良传统,家业越来越大。少东家有两儿一女,大儿子不吃书在家帮着干活,二儿子在县城念书,女儿在家跟她妈学些刺绣缝补做家务。再说李老汉这时已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活好能干东家姑娘看上他了。那时赶上农活三大季(春种、夏锄、秋收)忙不过来,中午东家就往地里送饭。姑娘每次都怕他饿着给他多盛饭,如果是玉米面大饼子或白面大馒头就偷偷地塞他兜里一个,盛菜时往他碗里多挑肉。那时伙食上不去也不出活,向他们这样地多的人家,有时就得杀猪,听说谁家杀猪了来干活的人就多也拼命干。要不怎么有“什么饭什么活,小米饭打仰瞌”的说法呢。
姑娘的意思东家都看明白了,就这么一个姑娘不甘心嫁给他,东家就四处张罗给李老汉说媒。李老汉也知道和东家姑娘成亲是不可能的事,可能是缘分没到东家提过好几门亲事也没成。一晃两三年过去了,李老汉没结婚东家千金也高不成低不就还未出阁。
解放了,土改工作队来了,东家被划成地主,财产和地都被分了。李老汉家当然是贫农了分到一份地,李老汉不用给人家扛活了,他一心一意地侍弄属于自己的土地。东家一下就变成见人矮三分的地主,因为东家对给他干活的人都很好,不管什么活和打工的一样干。春天怎么讲的工钱到秋后就怎么给,为了来年还能来给他家干活,向李老汉这样能干的,到秋后发工钱时还能领到“奖金”呢。
东家平时没得罪过谁,所以批斗时也没挨过打。批斗时让李老汉上台发言,工作队不满意就教他说,他不会像工作队那样说,他还是实话实说,工作队再不用他发言了。
再说东家财产和地被人家分了,心疼了几天也就过去了。眼下女儿还没找婆家可急坏了东家,地主家的女儿谁敢要呀。虽说姑娘有意中人但那是当年,才事隔两年就天翻地覆了,东家不敢找人说媒姑娘也不敢主动去和人家好。这时的李老汉心里也很矛盾见着姑娘就躲着走,拿着姑娘那年偷偷送他的烟袋一个劲地抽烟,一个劲地摆弄皮烟袋上的玉佩……。
那年冬天李老汉把现在的媳妇娶回家了,姑娘也在第二年远嫁他乡,听说丈夫是贫农大她十岁。从姑娘出嫁时起李老汉就很少能见着她,也不敢见她。两三年后看见一回抱孩子回娘家,看见她面黄肌瘦两眼无神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李老汉更不敢和她打招呼了。
从那时起李老汉就烟袋不离嘴一袋接一袋地抽烟了,五二年成立互助组后又成立合作社他是组长。他领着这个组的人起早贪晚地干,粮食丰收了他入党了。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把土地都交给集体了,他是生产队长,领导着社员也是起早贪晚地干,活干不完地也开始不产粮食了。粮食不够吃还一年不如一年了。一年的口粮不到半年就吃没了,只能靠野菜充饥,这样能干活吗。他从城里来摘树叶剥树皮充饥的人那听说,已经饿死很多人了,他只听说解放前在闯关东的路上有冻死饿死的,黄河发大水时有饿死的,他不理解他是党员他也不理解。有一次支部开生活会,他和支部书记吵起来了,从此他不当队长了……。
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三十多年了还是那个翡翠烟嘴,还是那个带玉佩的羊皮烟袋。李老汉就这么抽着,日子就这么吃上顿没下顿地过着。李老汉的媳妇知道这烟袋的事,她不嫉妒,她同情那女人可怜那女人。
从王母娘娘拔下银簪向空中那么一划,就开始有了爱情故事,也就有了爱讲故事的人,就这样一个一个爱情故事被传下来了。李老汉当年和那个姑娘的事能算爱情故事吗。
如今李老汉已是儿孙满堂到了享天伦之乐的年龄,可他就是乐不起来,不是想当年那事,那事他早就淡化了。他总想粘豆包大馒头白面饺子管够吃,他馋猪肉总想年青时一顿吃了东家一碗肥肉膘子……。他只是想想,他也养猪了,可他不舍得那样吃,他是当了爷爷的人得把猪肉换成钱,计划着一家人一年的花销。
他又拿出插在腰间的烟袋裹吸着,两眼瞅着悬挂在烟袋杆上的皮烟袋,瞅着皮烟袋上的玉佩。烟袋锅冒着青烟,青烟随着微风摇晃着徐徐上升。东家死了,东家是在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死的。十多年了他总能看见东家在眼前走过,看见东家眯着眼睛看他,他看不见东家眼睛后面的表情;十多年了他越来越害怕东家了;十多年了他批过东家斗过东家,他寻思批得狠斗得狠就有饭吃就能吃饱。他想错了,他做错了,他不能再错下去了。
他背着手寻思着,不知啥时走到了他的东家的坟前,杂草丛生几乎看不见坟丘。他知道这就是东家的归宿,埋东家那天他抬得是头杠,那天他在心里给东家磕了三头。东家是地主呀,从此这块地再也没有留下他的脚印。他坐在坟边两眼瞅着这茂盛的蒿草,瞅着这延续着的顽强的生命力,他从腰间拿出那绿翡翠烟嘴的烟袋,摩擦着思索着他没有叼在嘴上,他拔开草丛用力将烟袋杆和那玉佩皮烟袋深深地插入泥土里,然后他深深地给杂草丛生的坟丘磕了三头,起身蹒跚着走了
从此,这个小山村就有了弓着背拄着棍子的李老头,李老头不抽烟了。李老头有病了一年不如一年,李老头没赶上过好日子就走了。老伴想把他叼了一辈子的烟袋给他带上,老伴不知道物归原主了。
李老头会讲故事,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见着他的东家是主动打招还是躲着点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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