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者是些什么人？他们在怎样的纬度和经度世界中存在？对不起，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上帝，万能的上帝会告诉你答案。诸如此类的问题，确实不是真正的游荡者所感兴趣的，他们的意向和专注绝非停留在如此空洞的反问之中。事实是怎样的？就像每个真正的哲人那样，他们所唯一知道的是，当我们确实置身于某种存在状态时，当我们可以真实地体验到事物本身时；那时，我们却沉默了，语言凝固起来了；那时，我们也就终于深刻的领悟到不可言说的悲伤之处；——我们在事物的真实情境里完全迷失了自我的判断；世界并非像我们所设想的那样充满完整性，只要我们真实的进入了世界本身。

每一个，哪怕是小小的希望，愉快，每一次，哪怕是短暂的痛苦，无助，都会使我们完全的不知所措。换句话说，事物本身完全地包围了我们，以至于我们很快会遗忘掉早先的判断。在这一点上，我想伟大的帕思卡尔说的更好一些。他说，人的不幸全部来自于他离开了自己的住所。我想在游荡者这个问题上，帕思卡尔能够给我们一个很信服的回答。难道不是这样吗？当人远离了自己的住所，他将漫无目的的漂泊在大地上，成为自然的一个分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回归到了人自身的原始状态，不过，这却导致了他的不幸；曾经，这个人在更为友爱和崇高的世界里适应了文明的诸多益处，并且，他确实也将信以为真，将文明当作自身的前进方向，然而，他现在却厌倦了，他已经无法承受为了文明本身而作出的妥协，乃至牺牲。他成了游荡者，在文明和野蛮这两个世界中漫游，徘徊。我想，这种极端无奈的不幸要更为强烈些，当然，这不是十七世纪，先生们，这是二十一世纪，人们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诺斯替教徒，传说中的灵知分子，在异乡的土地上挣扎，寻找自身的故乡。

我们的灵魂究竟被安置在什么住所？无处安放。最终，我们将成为一个一个游荡在城市和乡间的陌生人，灵魂四处流散，在整个宇宙中被分割成细碎的微粒，然后消隐于茫茫太空，成为空无。呵！存在本身竟是如此脆弱！我想，游荡者更能体验到存在的虚无，事物在他们的眼前，在他们的呼吸中，在他们的感觉中，是那么短暂，破碎；因此，他们也就更为容易体悟到人的真实处境；人的全部不幸完全降落到他的身上，他必须承受如此多的感觉，他的感觉又是如此的敏锐与细腻，这就越发地增加了他的不幸，他感受到了整个人类的不幸，因此，就是在游荡的过程中，他成了人类不幸的见证者，承担者，哭泣者，埋葬者——难道你没有发现，那些真正的游荡者是诗人，艺术家，毕生无家可归的哲学家？这些游荡者呀，只不过代替我们承担了人类的真实命运，他们替我们写下了祷文，布道词，墓志铭，在死亡的地方留下诗篇，以作慰藉；不过，他们是否能够承担这些不幸？安提戈涅不是被埋在活死人墓中吗？游荡者不是也如此吗？即使他们不能承担全部的不幸，他们依然要在活死人墓中呼吸，承受人类命运带来的悲伤。

如果我们确实要进入游荡者的世界，或者不如说，那只是要进入我们自身的世界，我们只需真正的去做个游荡者。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黑暗处，有微弱的灯光处，耀眼的光芒闪烁处，黑夜降临的时刻，黄昏拉下帷幕的时刻，凌晨三点的街头，公园椅子上某次贪婪的睡眠，一元钱的道德，黎明缓缓升起的时刻，乡村的虚无，整个世界笼罩在没有希望的氛围之中，我们没有带上任何激情，诗歌的技艺已经腐朽，思想的激情已经衰老，我们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心灵被封存起来，灵魂被囚禁起来，不可言说。当然，这不是里尔克的漫游，但我们确实，作为游荡者，看足了这个世界，听足了这个世界，没有写下一首诗，灵魂却布满了忧郁；我们走过了世界的很多角落，并且成为这些角落里的分子，成为了它们，成为角落里的他们，成为角落本身；我们让自己成为了主动的放逐者，事实上，这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命运，我们只能选择如此，在异乡放逐自身的命运，静侯诸神的判决；我们把自己的身体滞留在现代世界里，而把灵魂遗失在古典世界里，两相分割，游离于过去和现在这个庞大的空间中，时间是唯一的慰藉？呵！我想，这是个错误的幻觉，时间在游荡者那里成为虚无，不存在时间，只存在永恒的游荡，永恒的寻找，永恒的回归，永恒的失落，永恒的不幸；没有未来，没有拯救，即使带上一整本最权威版本的圣经，即使你带上了属于你自己的基督，你依然要诅咒基督，当任何时刻，作为游荡者的你从睡眠中醒来，翻开新约或者旧约的某页文字，你看到的不是神话，或者宗教，你看的都是不幸，整个西方世界在基督的影响下走向不幸，这种不幸漫游到了异乡，以至于我们现今都成了游荡者，漫游在大地上，而这里，大地本身却从未改变；于是，游荡者只能挣扎于现在的时间；不幸的游荡者呀，他们将常此以往，反复不止，既体验存在本身，又体验存在带来的苦痛，以及沉重，眼泪，当他们漫游到荒凉的乡间，他们将悲叹地沉默，以示奠基，他们仿佛在微弱的乡间线索中寻觅到了故乡的踪迹，灵魂的出生地，而让所有的游荡者感到悲哀的是，这种欣喜是那样的短暂，以至于他们相信这依然是幻觉，是呀，幻觉是游荡者特有的才能，在更多的时刻，他们甚至也分不清楚真实的存在和幻想的存在，或者说，这种区分在他们那里，是否还有足够的意义？

只有这样，我们才是那个游荡者，我们成为了那个游荡者，我们看到了我们自身；只有这样，从每一个微小的事物中能够感觉到虚无，从每一次慌张的眼神中看到力量的匮乏，从每一次死亡中听到灵魂的呼唤，任何时刻，站在异乡的路口，发现了自身的孤独，被遗弃在时间的角落里，没有任何出路，回去的路通向古典世界，现在的路通向支离破碎的现代世界，而游荡者，你已然从现代世界中游离出来，没有归途，双眼看不到存在的未来，灵魂深深的陷落于世界的黑暗之中；这就是那个游荡者，灵魂和身体作为元素，分散或者聚合在世界的某处，他们希冀于灵气的永恒聚合，存在，而这种希冀如今是那么的不可信服，谁能相信人的命运依然像古希腊时代的那样高贵？谁能相信人的存在依然可以追随中国的道家智慧？古老而消逝的东方，不及现代而贫穷的底层角落里的人民，那一阵无声的绝望；——然而，在游荡者那里，这些都将化作事物，它们将成为事物，只是事物，呵！在事物那里，游荡者不再区分真实与幻觉，是呀，这样的瞬间，这样的碎片，这样的游荡，将会拥有多少偶然的相遇？倘若每个瞬间都需要耗尽我们的存在，倘若每个瞬间都是永恒，我想我们现在不会成为人世的游荡者，我们不需要漫无目的的漂泊在世界的每个角落。

离开ｂ城的ｈ公园，我觉得自身作为一个游荡者，已经被放逐在人世之外了；但这并不妨碍我更加深刻的领悟这个世界。从最高处，跌落至最低处，从最高的善，坠落至最低的恶，我想作为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游荡者，显然经过了事物本身后，他将更乐意在具体而琐碎的细节方面，聆听自身的声音。扔掉那本圣经有何不可？带着圣经，难道就等于带上了慰藉，希望？难道这样就可以抵制恐惧？难道这样就可以让记忆之火热烈的燃烧在恐惧的夜晚？或者，圣经也不过是作为游荡者的最后防护，它兴许可以给游荡者提供一个线索，当他在游荡的过程中迷失了，圣经会再次地帮他树立方向。它是坐标，也是线索。那些始终没有游荡过的人似乎也可以通过它，来确认游荡者的某种可能；然而，事实上，带着圣经游荡在人世的人，我想只是带上了绝望作为自己的枕头，露宿于世界的任意一个角落。即使到现在，我也没有扔掉那本圣经，至少它可以作为枕头，稍微使我的头抬高一些，这样当我在游荡的途中劳累了，可以舒适地休息一会。我并不会像美国作家梭罗那样坦然地记录自身的游荡过程，因为现在没有自然，只有不幸，看不到头的黑暗，古典与现代在心灵中的纷争，也许正是因为它发生于心灵，它才使我们无法忍受，决意游离于世界之外。

印象与记忆＊加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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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会友　探索写作技艺　思索人生智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