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的保安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教室里上课，那个戴着皱巴巴的黄帽，留着络腮胡子的保安不管不顾地冲着我的教室大喊：“林小寒？哪个是林小寒？跟我走一趟，你妈妈在超市里偷东西被抓了！”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向我涌过来，老师放下手中的书本，表情复杂地望着我。我艰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脑袋像被电击了一般，一片空白。得到老师的允许后，我收拾东西走出教室，跟着保安走出学校。经过学校大门的时候，我抬头，透过枫林中学那几个镏金大字的反光，我看到我的脸，那是一张麻木冰冻的脸，没有表情。

来到百姓超市，那里早已经围了一群人，我那目不识丁的母亲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端端正正地坐在柜台上，隔着老远，我就听到了她的声音：“你们凭什么说这洗衣粉是你们的？啊？我刚刚在外面林志生的小卖部买的，你们凭什么说是你们的？啊？”

我汗颜。百姓超市是林镇前不久开的第一家便利超市，出入口都安装了自动报警系统，可以自动探测出商品包装袋上的条形码。我那没见过世面的母亲平时在普通商店里小偷小摸惯了，以为在拥挤的超市里可以顺手牵羊，却被当场抓了个正着，在走出超市门口的时候，报警器发出刺耳的尖叫。我走到母亲面前，没有表情地看着她，她显然刚从菜地里出来，身上还粘着草屑和腐烂的菜叶，磨损得厉害的塑料凉鞋上满是黑黄的泥土。

母亲看到我一时噤了声，她总是对我怀着莫名的恐惧，我说：“回家！该多少钱拿给人家！”母亲局促地搓着双手，从破旧的衣袋里摸出两元钱，递给了超市收银员。

兴趣盎然的人群开始疏散，当时已是放学时间，很多同学都赶来看热闹，我艰难地昂起头颅，在人群的指指点点中走过。令我更加难堪的是文韬也在人群中，那是我暗恋的优秀男生，有着儒雅的身姿和温婉的书卷气息，站在文韬身旁的是他高贵优雅的母亲，盘着高高的发髻，穿着时尚的衣裙，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我领着我猥琐的母亲走过他们母子身边，看到文韬脸上的失望表情，那一刻，我的心坠入了黑暗的无底深渊。

那年夏天开始流行七分裤，少女们在灿烂的阳光中裸露出自己秀丽的小腿，行走在青葱的校园里，搭配缀着细细蕾丝边的上衣，或者造型可爱的娃娃衣，看上去修长而时尚。我很渴望有一条七分裤，搭配造型别致的凉鞋，尽情地展露洁白的脚趾，在傍晚洗完澡去上自修的路上，让晚风轻轻抚摸小腿的光洁皮肤。但是那在当时是不可能的，我父亲在很早的时候就离开我了，因为受不了我母亲的愚昧和偷窃的习惯，他执意地和另一个女人组成了新家庭，他对我没有感情，从来没有回来看过我，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而我的母亲没有了父亲的管束，更加肆无忌惮地偷窃，大到邻居家的家禽，小到别人地里的白菜，她都偷，林镇的人都对她避之不及。贫困刺激她的偷窃，而偷窃更加剧了她的贫穷，因而我家穷得丁当响，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我们。我的裤子都是母亲改小的，分不清颜色，有的时候屁股后面还有用不同颜色的布逢上去的补丁，穿在身上既土气邋遢又显得不伦不类。我明白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去遐想一条时尚的七分裤以及由七分裤带来的美丽，但是在那样一个青春四溢的夏天，拥有一条七分裤的渴望，像野草般在我这个初三女生的心里蔓延，却又被我深深的压抑。

傍晚放学的时候，隔着林镇女装店的玻璃橱窗，我看到了一条米白色的七分裤，牛仔的面料，微微硬挺的触感，柔滑的里衬，裤脚缀着精细的蕾丝花边，是一种清醇的校园女生的风格。我想像着我可以穿上它，配上公主短裙和缀着水晶的高跟鞋，去赴心仪男生的约会。正陶醉间，玻璃上映出文韬的脸，我吃了一惊，迅速转过身面对着他。

文韬微笑着看着我，说：“这是我妈妈开的服装店，你进去逛一下吗？”

我使劲地摇头，看了一眼文韬带笑的眼睛，低下头匆匆走了。

第二天中午放学的时候，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文韬从后面追上来，塞给我一包东西，我疑惑地打开，展现在我眼前的正是那条七分裤，柔软的面料，蕾丝花边像骄傲的公主，呈现着别致的美丽。

文韬说：“我昨天看你很喜欢这条裤子，所以拿来送给你！”

“真的吗？”我迟疑地问，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真的送给我吗？”

文韬微笑着说：“你穿上一定很好看！”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迎面而来的一巴掌打得失去方向，接着文韬母亲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在我耳边响起：“好啊！你个骚货狐狸精，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你妈妈是自己去偷东西，你这个做女儿的倒是不用自己动手，怂恿别人偷东西来送给你，真是贱货！”

我捂着脸，看到文韬母亲柳眉倒立，涂着鲜红唇彩的薄薄双唇快速地张合，骂完我，她又接着一巴掌打向了文韬：“我就说店了怎么少了条最贵的裤子呢，原来是被你小子偷来献殷勤来了，你几时学回了偷东西了啊！”

文韬大声叫道：“妈妈，裤子是我自作主张拿给小寒的，她不知道，我看她裤子那么旧了，又看她很喜欢这条裤子，所以...”

“好了！”文韬妈妈打断他的话，“少废话！你倒是好人啊，她喜欢你就偷给她，她要是喜欢我们家的财产，你是不是要全部都给她！你给我回家去，再让我看见你和她在一起，我就打断你的腿！”

文韬母亲说着，扯着文韬的书包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一把从我手里抓过了那条七分裤，狠狠瞪了我一眼，骂了一声贱货，转身走了。

我拨开围观的人群，一步步地挪到路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我放开一直捂在脸上的手，鲜红的鼻血滴滴答答的，染红了我脚边的一小片土地。

我和文韬的事情很快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我走在校园里，周围的指指点点几乎要把我淹没。文韬上学放学都由他母亲开着电动车接送，在教室里，文韬变得沉默，总是低头忙着自己的事，再也不抬头看我一眼。偶然相遇，我们就像两个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匆匆擦肩而过。

那时候临近中考，大家都忙着为人生的第一次分流而努力奋斗，我却放弃了我的学习，留在学校只是为了混张毕业证书。读书有什么用呢？我那么刻苦努力，却没有人为我说一声好，在课堂上，就算我把手举得再高，老师都对我视而不见，我就算读到吐血也不会有人赞美我。我开始抽烟，酗酒，打牌，化很浓的妆，和林镇上的无业青年鬼混，只要谁愿意买一条七分裤给我，我就和谁睡一个晚上，于是我得到了许许多多的七分裤，我用它们搭配各种各样好看的衣服穿。母亲不曾阻止过我，她总是对我唯唯诺诺，从来不敢干涩我的事情。她依然会偷，后来又被商场的人抓住几次，我只当不知道，有很多时候，我假装自己没有母亲。

上晚自习的时候和老师发生冲突，数学老师将课本摔在讲台上，怒吼道：“林小寒，你这样的人渣可以不要呆在这个学校了！”我冲他微笑了一下，跑到操场上抽烟。文韬犹豫地走到我身边，手上还拿着数学课本，嗫嚅地对我说：“林小寒，你不该这样！你的学习很好的，荒废了多可惜。”

我冷笑了一声，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雾喷在他的脸上，他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开心地大笑：“文韬同学，你敢和我说话，不怕你妈妈骂你吗？”

文韬有些尴尬：“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自作主张，害得你受委屈……”

我挥手打断了他，我说：“少和我说以前”

文韬继续小声说：“你不要放弃学习好吗？以你的能力，考上重点中学没问题，你不要自暴自弃！”

我鄙夷地看着文韬：“考上重点中学有什么好处？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母亲是小偷，我是b*子吗？”

“你...”文韬错愕地看着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看着文韬脸红的样子，突然戏弄道：“你是不是也想和我上床呢？你知道我的规矩的，你再去把你妈妈那条裤子偷来，我就满足你！”

文韬惊恐地看着我，我扬起眉毛，将我手上的香烟放到他的嘴唇上。文韬的脸上露出恐怖的表情，转身迅速地逃跑了。

我哈哈大笑，在笑声中泪留满面。

中考结束，我终于没能拿到毕业证书，为此我怂恿我母亲把我班主任家里养的鸡鸭全偷光了，班主任怀疑我们，到我家里看了好几次，却始终抓不到把柄。我把鸡毛和吃剩的鸡骨头倒在班主任的家门口，气得她站在家门前骂街。我在家里偷偷窃笑，在获得近乎变态的快乐之余，我发现自己得了性病，下身瘙痒异常，红肿溃烂，到医院检查，我得了梅毒！

在家养病的日子，我把我获得的那些七分裤一条一条地摆在我面前，牛仔的，休闲的，俗气的，妖艳的，没有一条是我喜欢的，那些只知道做爱的男人根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样的七分裤。我将这一堆七分裤点燃，闭上眼睛，听着布料烧焦时发出的呻吟，闻着下体隐隐发出的恶臭，慢慢流下了眼泪……

文韬去县城上高中的那个晚上在我家的胡同口等了很久，我始终没有出去，第二天走到他等我的那棵树下，看到满地的青草都在一夜之间衰败了，我拼命嗅着空气中他的味道，却早已消逝不见……

秋天的时候我收到文韬从县城寄来的的包裹，打开来，是一条七分裤，米白色的，细细的蕾丝，正是以前他偷给我的那条，还有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你穿上一定很好看！”

我捧着那条七分裤，在风中泪流满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