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田到户那年,队上有头又高又壮的水牛,脾气暴躁且性格倔强,一年之中,被它用角顶伤的总有七、八来人,哥哥年轻,有的是力气,脾气也和那牛一样的暴躁和倔强,与那牛三个回合较量下来,牛倔不过,只好服了哥哥,理所当然地,那牛就分到了包括我家在内的六户人家。
春天,青草长出来的时候,我们就把牛牵到田野里去放。小弟很会放牛,他总是把牛带到一条条长满青草的水渠里,骑在牛背上,一群孩子则站在两旁的水渠边,跟着牛走。这时,小弟就会吩咐他的那些小伙伴们,一边走一边把渠边上的青草扯下来喂给牛吃,如果谁扯得多的话谁就能与他一块骑在牛背上玩。黄昏时分,牛吃饱了,迈着轻快的步子,背上驼着弟弟和那个最会扯草的孩子,后面跟着一群叽叽喳喳小鸟似的伙伴们,连蹦带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农活忙的时候,没有时间放牛,我就会拿了镰刀和草绳,带上一条扁担,去野地里给牛割草。夏天的田野里,到处都生长着郁郁葱葱的绿色生命,一直伸向望不到尽头的天边。我蹲在田埂上,一把草一把草地朝前割去,草上的虫儿们就会张了翅膀,惊惶失措地向着更前面的地方飞去。
天黑时,牛干完活回来,家人把它拴在门前池塘边的柳树上,让它去水里洗掉一天的疲劳。我担了草,向着回家的路上走来,牛在水中,老远望见我肩上担着的草,朝我哞哞地叫上几声,赶紧从水里爬上来,抖落身上多余的水滴,等待着它晚餐的到来。
我把草挑到牛跟前放下,一把一把地拉开草把子,放到牛的鼻子下面喂给牛吃,它一边吃一边抬起头来,用一双乌黑的眸子友好地看着我,对着我哞哞地再叫上几声,仿佛在对我说:“谢谢你,小主人,谢谢你给我带来了这么多好吃的。”
有一年复秋,堂哥庆华来牵它去耕地,不知怎么把牛惹恼了,牛转过身来,对着堂哥的屁股用力一顶,就把堂哥顶翻在地,疼得堂哥好几天都下不了床。伤好后,堂哥恨恨地说那牛太厉害,管它不住,说是哪天非要把牛牵到市上去卖了,再买一头听话的牛回来。
母亲把牛拴到门前的柳树上,一边指着牛一边对它骂道:“你这牛脾气要是不改的话,哪天惹恼了大家伙,把你牵到市上去卖了,让人家把你千刀万剐,你现在不好好听话,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牛听了骂,好象听懂了所骂的内容,一声不吭地站在柳树下,眼里淌出大滴大滴晶莹的泪花,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那时,我感觉到它不再是一头只会干活的牲口,而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反过来,有些人做的事,却像一头只会说话的牲口!
有次,伯父来借我们家的牛去犁他远在五里之外的稻田,伯父没有喂过它,牛对他有些陌生,不情不愿地跟着伯父去到了稻田里。
犁地时,伯父嫌牛走得慢,用鞭子不停地抽牛,让牛快些走,一边打嘴里还一边不停地骂着,牛红了眼,挣脱了犁,掉转牛头,一对牛角对着伯父恶狠狠就顶了过来,伯父虽然脾气也暴躁,有些胆量,但见了这牛的架势,平时又知道这牛的所作所为,也是吓得心胆俱碎,丢了鞭子,转身就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牛在后面紧追不舍,一直赶到了村子边上,伯父吓得面如死灰,跑得气喘虚虚,迎面碰到出门不远的姐姐,忙呼姐姐救命,姐姐朝牛走过去,骂了牛几句,牛见是主人来了,这才停下来,跟着姐姐走了。
从那以后,这牛的脾气在村子里更是臭名远扬,再没谁有胆子敢来借我们家的牛。
虽然人们对牛心存畏惧,奇怪的是这牛却从不侵犯孩子们,养它的六户人家,平时大都是孩子们牵出去放的,有时它把孩子们驼在背上,有时跟在孩子们的屁股后面不紧不慢跟地走着,从没有顶伤或蹄伤过哪个孩子。这不免让我摸到了它的一些脾性,它是无畏的,对于强*的事物,它会以暴抗暴,而对于弱小的事物,它也是知道善待和保护的,多少年后,牛的这种脾性常常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以致让我怀疑上帝造人时是不是弄错:他让该做人的牛去做了牛,而让该做牛的人却变做了人!
五、六年后,牛渐渐地老了,牙有些豁,吃东西也很慢,干起活来速度也大不如从前,于是人们商量着,把它牵到市场上去卖掉,重新买一头年轻的牛回来顶替它。
第一次去卖牛的时候,有母亲和另外三个人,从家到市场有八里路,人们赶着牛向市场走去,牛好象知道自己要走向何处,一路不停地淌着眼泪,淌得人们心都软了,虽然它脾气不好,惹过人们不高兴,想想它那么辛苦地劳作了一辈子,到头来到却没落个好下场,还是有些于心不忍,走到半路时,大家改变了主意,商量着把牛又牵了回来,决定把它养到老死,让它善始善终。
第二年春天,堂弟说了个对象,没有相亲的钱,就说把牛卖了,拿这卖牛的钱去相亲。
牛第二次赶到市场去时,走得很悲壮,一去再没回来。那牛最后卖了两千多元,平均每家分了四百多,堂弟拿了那钱,相完亲后花得分文不剩。
半年后,村子里的人都笑话堂弟找了个又矮又小的对象,拿不出世面、见不得人,气得堂弟单方面毁了约,不要他的对象了。年底,许姓女子嫁到了邻近的村子里。两年后,堂弟也到外面东飘西荡到处打工去了。
许姓女子到了邻村,因为她的婆家听说过这事,常拿这事来侮辱她,说她是嫁不出去没人要的东西,许姓女子气愤不过,在她儿子五岁那年,去找过堂弟一次,没见到,堂弟的哥嫂留她在家吃了一顿晚饭,回去当晚,喝农药自杀了。
许姓女子死了,堂弟至今也没有成家。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年不卖那头牛的话,让它善始善终,也许,那许姓的女子不会那么早早地死去,而堂弟也早该成家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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