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穿着一双拖鞋跑到天桥上，城北高高的天桥上，我在那儿晃啊晃，像在吹吹风，更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那时我头发不常，齐耳，柔顺，风可以吹动它们但绝对遮不住我黑色的眼睛。

那座天桥上有大群的乞丐或者穷途潦倒的流浪艺人。乞丐坐在天桥的天空之下，栏杆之上，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硬币投入他们面前的瓷碗中清脆得沉闷的声音。

流浪艺人常在清晨或者黄昏深情地唱：

“啊--灵魂是一种精气，灵魂是上帝的呼吸--”

又一个春天到了，我的头发长了一截，风吹动它们，偶尔遮住我的眼睛。我的拖鞋鞋底出现了一道裂痕，也许不久之后鞋底就会断掉。

我还是跑到天桥上去，啊晃啊晃啊晃。

终有一天我走过去，走到乞丐和流浪艺人的面前。

“你们好，我叫奈落，无奈的奈，落叶的落。你们可以叫我落落。”

我对他们伸出手去，手心上是一片空白。乞丐看了看我掌心的空洞，不停地咕哝：

“你什么都没有。”

啊哈！我怎么会什么也没有！我有名字我有拖鞋我还有一个小表哥！

一个流浪艺人走过来，他说：“奈落，你会念诗吗？给我们念一首诗吧。”

我就说，我不会，可是我有个小表哥会，他会念海子的诗，我去叫他来。

我就开始用我温暖的拖鞋奔跑，一直一直跑向天桥的尽头，跑向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小巷的尽头。

在小巷里我听见古筝的声音，久久回转，最后我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穿着青纱做的衣服站在那里对我微笑。

我问，你是谁，我要去找小表哥，你别拦着我。

她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说，奈落，我是柰洛，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柰洛，你不要不记得我……我可以带你去见你的小表哥。

她拉着我离开，一直向小巷的尽头走去。我拖鞋的声音在青石板路间回荡，回荡。就在巷子的尽头，我看见了我的小表哥，他挥舞着手里的《海子诗集》，叫我，落落，落落，我等了你好久。

女子柰洛的面庞模糊在雾气里，她翕动着嘴唇，说，奈落，奈落，你要记得我，我是柰洛，我生活在明朝嘉靖年间的湘西。

我生活在明朝嘉靖年间湘西，和母亲在一起，我的母亲是巫，女巫。她有着妩媚神秘的容颜。她相信自己有通神通灵的能力。我曾看见她将毒虫放入果物中，口中念念有词，远处的枯树就燃烧起来，一树灿烂的火红。

我的母亲常捧着我的面庞，柔声地说，奈落，奈落，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你活下去，等你的父亲回来。　

我和小表哥手牵着手飞快地跑过这条小巷，跑向高高的天桥。

我们站到气概和流浪艺人的面前，小表哥开始捧着《海子诗集》念：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流浪艺人凝神听着，我注视着小表哥黑得如夜晚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

啊哈！我的小表哥会念诗！

一枚硬币落入我们面前的瓷碗中，哐啷哐啷响。

我和我的母亲在湘西等到父亲的归来。母亲常常告诉我，父亲很快就会回来，很快，很快。

我问父亲去了什么地方。

母亲说，远方，比远还远的地方。等你的父亲回来，你就出嫁，嫁给你爱的男人。

我总是微微点头，可是我不知道我会爱上谁，我没见过除了男巫华生之外的男人。

华生常来看我的母亲，他有着英俊的脸。母亲说他像极了父亲。

我的父母早在十八年前离开，永远地离开。十八年来我住在小表哥家里。在十八岁之时我终于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搬住去住，再也不打扰姨夫姨母。

十八岁的夏天，我的头发可以勉强披散到肩上，我没用发卡，于是头发散下来，偶尔遮住我的眼睛。我高考落榜，于是我躲在租的房子里写大堆大堆的求职信。于是我放弃了找工作的计划，开始写稿子。不断地写。就这样我开始写关于一个生活在明朝嘉靖年间的女子柰洛的故事。

我常在空洞的屋子里听见穿墙而入的声音：奈落，你要记得我，我的名字是柰洛。

湘西的夏天很美丽。怡人的空气送来凉爽的风。

父亲没有回来，母亲开始咯血，我常看见她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嘴里叫着父亲的名字，然后就吐出来，染红了白色的绢子，像一朵偌大的牡丹。

我开始守侯在她身旁，为她熬药，熬很苦的重要。我看着清水一点点变黑，苦味都浸入到水里，上升的雾气弥散开去。

华生总是带了草药来，看着我和母亲，眼里有着隐忍的忧伤。

母亲看着华生，对我说，奈落，我死后，你要找一个很好的男人，嫁给他，然后等你的父亲回来。

我总渴望着去湘西，那个神秘的地方。有着古老传说的地方。小表哥说湘西有女巫，有蛊婆，还有落洞女子。

为了这个理由，我养了一只猫，它的名字叫湘西。我找不到工作呆在屋子里，抱着湘西妄想：

终有一天，等我找到一份很体面的工作，赚到一大笔钱，我就去湘西，和我的小表哥一起，抱着我的小猫湘西去湘西。

我的头发变得好长好长，长得可以轻易地垂下来，遮住我黑色的眼睛，让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的拖鞋断掉一只，我用强力胶水把它粘上，继续穿着到城北高高的天桥上去，继续想我笔下的女子柰洛将来会怎么样。

我的母亲终于在萧瑟的秋天死去，死时她突然睁大了眼睛，念叨我父亲的名字，白色绢子上染上了一片鲜红以及中药黑褐的颜色。

我叫母亲的名字，叫了好久好久，最终我发现，我的母亲已经离开，永远地离开。

我在湘西的一座荒山之上埋下母亲，走过一座山，又走过一个山谷，回首之时看见一个英俊的男人，站在高高的土丘之上，山洞之旁，对着我沉静暧昧地微笑。

他说，我是洞神，湘西的洞神，为了等候你的长大，我已在此等候了十八年。

恍惚迷离的雾气升腾，然后他模糊在山洞里。

后来，我常常听见耳边回荡着洞神的声音，或者看到云端的洞神在对我微笑，含情脉脉地笑。我爱上了这个神，希望他带我离开，离开这个仅有我一人的孤寂的家。

我站在山洞之外，看着山洞，希望有一天洞神换了新衣骑了白马来接我，接我走进这个山洞，过这一辈子。

我在秋天微冷的空气里坐在天桥上，再也没有小表哥陪我，我的小表哥已经离开。他大学之后找到一个很体面的工作，每天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穿行在城市之间，被手机、电脑的辐射折腾来折腾去，黑色的眸子开始出现昏暗的颜色。

我把他的《海子诗集》偷了来，其实也无所谓偷不偷了，他已经不再念那本诗集，打算找个垃圾桶把它扔掉。

我坐在一大群乞丐和流浪艺人中间，打开诗集，念到：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在冬天到来的时候开始咯血。我自己为自己熬药，熬很苦很苦的中药，看药的雾气弥散开来。

华生抱着我冷得发抖的身体，低低地叫着我的名字，柰洛，柰洛。

我告诉华生，华生哥哥，我就要嫁人了，嫁给洞神，湘西的洞神。

他总是叹息，说，柰洛，柰洛，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洞神，你知道吗，那只是古老的湘西传说，关于落洞女子古老凄凉的传说。

可是我的眼泪流下来，喃喃自语，华生哥哥，我真的看见洞神了，我相信我就是落洞女子。

华生把我抱得更紧，说，柰洛，可怜的柰洛，嫁给我，然后我们一起等你父亲的归来。

我一口血涌上来，吐到白色的绢子上，染红了绢子。

我终于放弃了去湘西的计划。因为我的小猫湘西已经死去。在寒冷的冬天里死去，我不能抱着湘西去湘西了。我开始怀疑湘西关于落洞女子的传说。

我只剩一只拖鞋，我穿着它穿行在青石板路的小巷，我感到来自青石板的冰凉，刺骨的冰凉。我知道这条小巷的尽头曾经站着我的小表哥，他拿着一本《海子诗集》向我挥手，对我说，奈落，奈落，我等了你好久。

为了见到我的小表哥我飞快地穿着一只拖鞋走，长长的头发纠缠不清蒙住我的眼睛。

蓦地，我听见小巷里古筝的声音在回转。明朝嘉靖年间的美丽女子柰洛站在迷雾之中，款款走来，她哭着对我说：

奈落，你忘记我了吗？我是柰洛啊！一　怎么不继续写下去，我想知道，我打算什么时候让洞神娶我，或者，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死去。

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想见我的小表哥，你别拦着我。

她停止哭泣，说，那么，奈落，我带你去见他，但是如果你见到了他，请你让洞神娶我。

她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到小巷的尽头，迷雾散去，我看见小巷尽头空空如也，没有《海子诗集》，也没有我的小表哥。

我看见女子柰洛消失掉。

这年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我在屋里熬药。华生抱着我，说，柰洛，别等什么洞神了，那是假的，嫁给我，然后我们等你的父亲回来。

我喝下苦苦的中药，一口血涌上来，耳边突兀地出现箫鼓竞奏，我恍然看见洞神换了新衣骑了白马来接我。他在高高的马背之上沉静地笑着呼唤我的名字，柰洛，柰洛。

我就挣扎着想站起来，始终微笑，最后在华生的怀中死去。

明朝嘉靖年间的女子柰洛已经死去，就如我的小猫湘西一样死去。她没能嫁给洞神，因为那只是湘西古老的落洞传说。没有什么洞神，更没有什么落洞女子。

我只是记起，曾经，在青石板路小巷的尽头，柰洛问我，奈落，你打算让我什么时候死去。

我的头发很长很长。我坐在城北高高的天桥上，打开《海子诗集》，给乞丐们念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一些警察走过来，那些乞丐一哄而散。而我，呆呆地坐在天桥上，看着警察说，我叫奈落，无奈的奈，落叶的落，你们可以叫我落落。我不是乞丐，我只是在这里看风景。

他们看了看我仅穿了一只拖鞋的脚，然后离开。

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男人走过来，把皮鞋蹬得声声响。他看了看我，在口袋里找出一枚硬币，扔到我面前的瓷碗里。

这个人是我的小表哥，可是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从碗里捡起这枚硬币，放到口袋里，然后脱下仅有的一只拖鞋，忽然间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我开始在寒冷的冬天里赤着脚跑，抛到青石板路的小巷，跑向前方，口袋里的硬币在蹦跳着闪光。

我叫道，老不死的冬天你好，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我一直跑。头发遮住我前进的方向。我一无所有，像个真正的乞丐。不，像个真正的国王。

忽然记起，很久之前，一个乞丐看着我掌心的空洞，说，你什么都没有。

那时我说，啊哈，我有名字我有拖鞋我还有一个小表哥。

我站在青石板路的小巷尽头，看见女子柰洛和小猫湘西的魂灵，一隐一现，像一种精气，像上帝的呼吸。女子柰洛抱着我的湘西向我款款走来，款款走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