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开车去灶市街接儿子,经过东风桥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减速,深情注视着街边那一排低矮的门面。门面店铺前或闲聊或打牌的人群中,随时能看到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是那样亲切和温暖。
东风桥,其实已不再有桥的模样。早些年五一南路改造,原本狭小的桥面变成了宽阔的街道。只有路面下那条已被污染的小溪,潺潺依旧,默默流入耒水河。溪岸,就是叫观音阁的居民区,准确地说,是一个还没有被城市化的村庄。村庄里住着五六十户人家,曾经,我就在这里,生活过整整八年。
1995年冬,在耒阳市水泥厂做了一年临时工的我,通过公开招考正式成为这家中型国营企业的职工。那时,我月工资只有三百多元,为了节省和方便,就在东风桥附近一楼老旧平房租了间十几平方的简陋居室。从住处到水泥厂上班,必须穿越东风桥面,再沿观音阁左侧的马路下坡,过铁路隧道,便是厂区。水泥厂烟囱的灰尘常常让东风桥的上空灰蒙蒙一片,有时还下起黄黑的“水泥粉”,落在墙面、地面和身上,一点一点的,宛如“泥花”,让人十分讨厌。加之铁路隧道上坡处有一家煤坪,来往运送煤炭的汽车,更让东风桥污染严重,纷灰飞扬。居住在这里的人家,只能叫苦不迭,却也无可奈何。
东风桥很热闹,临街有很多店铺,如日杂铺、烟酒铺、烟花爆竹店、饮食店、摩托车修理店。清晨,天刚刚亮,辛勤的店铺老板就一家一家争相开门,整理商品,清扫灰尘,迎接新的一天顾客的光临。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摆在路口的油条摊。卖油条的是一对五十开外的夫妇,男的姓刘。东风桥的人分别称呼夫妇俩为“油条老者”、“油条老娘”。因为他们做的油条又长又壮,又是用茶油煎的,金黄金黄,香而脆,很合人胃口。那时我每日的早餐就是在“油条老者”的摊子上吃一碗稀饭加两根油条,刚好八毛钱。久而久之,我们就熟悉了。我才知道,老两口都是本市公平镇人,两年前在观音阁马路边买了一栋两层楼的砖瓦房,就离开了老家。“油条老者”长得高大,据说年轻时是一个帅哥,为了追求貌美如花的“油条老娘”,竟然一天去女方家两次,一次来回就是五十里山路,一天两次就是一百里,真是痴情汉子。两人生育一男一女,儿子在外打工,女儿刚刚中专毕业,尚未找到工作,家境自然不算宽裕。次年,我提拔为车间领导,就介绍“油条老者”到我车间做临时工,每月有两三百元收入,这一家子人十分感激。
当时,历经坎坷和磨难的我,对水泥厂这份工作很珍惜,经常在车间加班加点。劳累之余,我始终坚持读书写作,常有作品见诸报刊,引起了厂领导的关注。1997年7月,我光荣入党,并调到厂部担任考核员。就在我事业如日中天之际,1998年,全国中小型国有企业改制,耒阳市水泥厂被郴州一老板承包了,我们这批新工人全部下岗。面对人生路上这次新的挫折,我没有消沉,而是毅然在东风桥转租了一家南杂店,走向了经商之路。因为我还要上班,就把刚过七十大寿的父亲接进城,帮我照顾店子生意。由于我善于经营,把一个小店打理得生意红火。此后几年,我结婚、买房、买地皮,生活一天比一天美好起来。
别看东风桥一带居民经济不富裕,日子却过得很充实。几十户人家和睦相处,过着一种悠闲自得的生活。由于这里房租便宜,许多民工租住在这里,也有磨剪子抱菜刀的,修补锅底的,补鞋的外地人慕名而来。我家的店子就在东风桥边通往水泥厂的路口,地势高,风大,是乘凉的好地方。平时,居民们和过往的路人总爱在我的店子门前歇脚。特别是炎热的夏夜,人们三三两两带着凳子、椅子来到我店门口的大片空坪上,喝喝啤酒,聊聊天,嗑嗑瓜子,讲讲陈年旧事,热闹得就像儿时在乡村看露天电影。这其中,就有“油条老者”两口子,还有黄毛。
黄毛姓王,快四十岁了,中等个子,瘦瘦的,头发天生发黄,人们都喊他黄毛。他是土生土养的东风桥人,但没有工作,长期靠在东风桥摆摩托车出租为生。他心地善良,忠厚老实,逢年过节,我家生意忙不过来,他就主动帮忙搬货物。平时,我一个人在店里,出去办点事或者小解什么的,只管要他照看,百分之一百的放心。黄毛有一个最大的缺点:爱喝酒。他酒瘾特大,几乎没事就要来二三两米酒,偏偏酒量又不大,常常醉得东倒西歪,一塌糊涂。泼辣的老婆气不过,气得鸡毛扫帚就往他身上打,结果酒未打醒,手先痛了。于是,扫帚一丢,抱头痛哭,边哭边骂老公没出息,这辈子就这副窝囊相。黄毛酒醒后,自知理亏,不敢和老婆吵,就灰溜溜跑到我店子门前,摆起摩托车来。有一次,他喝了点酒,刚好两个青年人要租乘他的摩托车去余庆乡三顺村,十几里崎岖的山路,他居然借着酒劲开了去。一路上摇摇晃晃,吓得两青年赶紧下车。他就醉倒在路边,一睡两三个小时,直到一个熟人路过,开了他的车搭他回家。从那以后,我就控制他的酒量,规定一天只卖给他二两酒。他不肯,往往是喝了二两后,过一会又跑来要买二两。我不许,他就嘻笑着脸,向我示好。“就让我喝二两,就二两。”我坚定地说:“不行,不行,你以后少喝点,这样下去会把身体搞垮的。”他一拍胸脯,说:“我黄毛喝了十几年的酒,这副骨架子硬朗得很。”父亲见我劝不住,就沉着脸从里屋出来,一把推开黄毛,喝道:“你还是男人吗?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黄毛谁也不怕,唯独就怕我父亲,自然一下震住了,有些不甘情愿地放下酒杯,嘴里却自言自语:“我又不是没酒钱,不卖算了。”这才失望离去。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我就想,像黄毛这样的人要不戒酒,迟早会出事。果然,2003年春,黄毛酒精中毒死了,好端端一个家也给毁了。委实让人叹息。
我隔壁是一家摩托车修理店,老板姓段,长得矮墩墩的,肌肉结实,因为说话做事喜欢装宝,大家都叫他宝乃则。他是哲桥镇人,曾经在广东学摩托车修理技术,找了个耒阳打工妹子做老婆,婚后两口子就回乡,在东风桥租了这间门面开摩托车修理店。他的修车技术不错,收费合理,生意兴隆。宝乃则好赌,只要一有空闲,就在店子门口摆起牌桌,和顾客们扎金花。赢了,就买烟卖酒请客,输了,就喜欢耍赖。偏偏他老婆最讨厌赌博,于是两口子常常在夜半时分为了这件事吵架。宝乃则脾气很不好,老婆没说几句就揪起她的长发一顿殴打,打得她老婆嚎叫不止,年幼的女儿和儿子在一边哭。我看不惯,几次跑去劝架,他就是不肯开门,任凭你喊破喉咙。有段时间,我们喜欢锻炼,凌晨跑步到白沙煤电集团或者发明家广场,黄昏一起到耒河游泳。利用这个机会,我就经常向他灌输赌博的危害的思想,慢慢地,他受我的影响,赌得少了,夫妻关系自然好起来。他老婆对我很感激。至今,宝乃则还在东风桥开修理店,两口子买了新房,过得很幸福。
东风桥也是鱼龙混杂之地。曾有一段时期,这里治安很不好,经常有人家中被盗窃分子光顾。2000年春节期间,东风桥一带有十几家店铺遭遇盗窃,我店就一次性被盗现金六千元、白沙烟几十条,总价值上万元。还有两位吸毒青年,没事就在这里晃荡,赊烟赊酒,敲诈过往行人,搞得人心惶惶。我就联合二十几户受害人家,把情况向市政法委、市公安局反映,引起了公安机关的重视。灶市水陆派出所加强了对东风桥一带巡逻,并把两名吸毒青年送到了衡阳戒毒所,这里的治安才好转了。
东风桥曾经发生过一件轰动全国的新闻故事,而且被搬上荧屏。那是2002年春,远在青岛打工的一个名叫秀秀的福建妹子找到《青岛早报》记者姜宝虎,说她是三岁的时候从湖南一个耒阳拐卖到福建莆田市的,二十年来一直渴望寻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姜宝虎根据秀秀的讲述,写成寻亲报道,在《青岛早报》刊发,并联系《衡阳晚报》的记者联合寻亲。当时我已经进入公安机关工作,店子交由妻子在打理。我从报纸上获悉这个消息后,和灶市村一位老支书骑着单车,走村入户在灶市村一带寻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丢失女孩的人家,一无所获。当年11月,媒体帮助被拐少女秀秀万里寻亲半年未果的消息经媒体披露后,公安部党委副书记、副部长白景富先后4次作出重要批示,并亲自督办。同年11月25日,耒阳市公安局正式接手侦破此案,局长肖强带领民警连续三个月日夜艰苦侦查,终将犯罪嫌疑人蔡德玉、邓珍英等人抓获。由于时间久远,邓难以确定抱走秀秀的具体地点。民警艰苦走访一月,反复排查出11个重要对象,但通过dna检测,均无功而返。2003年2月28日,我隔壁的东风桥老住户郑某反映,1984年,江华县大圩镇唐素清、潘玉珍夫妇就租住在他家时丢失了年仅4岁的女儿。民警几经周折,终于在江华县找到唐氏夫妇,经采集血样送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鉴定,证实秀秀正是潘玉珍的亲生女儿唐晓婷。我做梦也没想到,秀秀的命运竟然与东风桥有关。秀秀万里寻亲一案在全国引起极大轰动,上百家媒体记者争相到耒阳、到东风桥采访,东风桥这个名字频频出现在报刊。后来,“秀秀万里寻亲”的故事先后被改编成电视剧《打拐》、《满天星》,成为央视2005年黄金时段大戏。
我在东风桥生活了整整八年。八年的时光,见证了我几件人生大事,如参加工作,结婚,买房,调入公安机关,我的命运就在那几年发生了一次次巨变。更重要的是,那段生活丰富了我的人生经历,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东风桥,无疑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加油站,必将留在我一辈子的记忆里。
(2009年7月9日下午初稿于耒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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