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真的不明白小云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而且她在填志愿的时候干脆利落,丝毫没听见我所说的话,当然我是在劝她想清楚,这是我作为她好哥们的义务。可她直接忽略掉了我的存在,龙飞凤舞的签过她的大名“廖欣云”之后,转过身来问了我一句:“喂,你刚刚和我说什么来着?”
小云的脸庞稍显清瘦,五官不算精致,倒是有些灵秀。她给人的感觉是那种让你一看见就很想和她做“哥们”的人。说真话,就是没有女人味,偏偏性格又大大咧咧,做事也颇有雷厉风行的气概。和她关系好一点的兄弟姐妹们从来不把她当成女孩子。记得毕业前,我们的那个男导员走了过来,当着自己女朋友的面,一把把小云搂个结实,死活要照张相。小云没想那么多,也风风火火的抱住导员的脖子来了一张,这可火了导员的女朋友,只见她婀娜多姿的走到导员面前,高跟鞋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手里,“当”一声,鞋跟带着响的敲在了导员的脑袋上,还大骂导员色狼。导员捂住脑袋似乎要哭将出来,我们大家都知道他很委屈,他也的确委屈。但我记得他说出最委屈的那句话时,我看到了小云飞快的冲向了他,并且以排山倒海之势,一脚把他踹倒在地,然后转身,不甩发,背负起双手,大摇大摆且潇洒至极的走掉了。
导员当时觉得委屈的是:“我忘了她是女的了……”
往往一个人的软肋正是这个人的优点,导员显然没弄明白这个道理。但我还是能了解小云的心态的,哪个女人不想温柔典雅的在男孩子面前显示出她的妩媚。只不过小云是属于那种不想去做,也不屑去做,做起来就觉得有些腿脚抽筋的异类。从这一点来看,小云的骨子里是真正的“扭捏之态”,外在的表现也只有慷慨激昂,也许才能掩饰住自己的一些内心矛盾吧。
只是这次我就真的不能理解了,好好的一个哥们就要离开了,多少让我觉得有点离别的愁绪。然而这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去的地方是个连兔子都不做窝的山沟沟,在那样恶劣的条件下,居然还想控制住疫情,简直就是妙想天开。我问她:“既然你这么有志向,为什么不选择去四川一带,为灾难地区献一分力,也可以被别人称作奉献。可你去那里,简直就是把自己往火坑里送,甚至生命都会有危险……”
小云当然明白我所讲的是什么。她自幼就生长在大城市里,作为独生女的她被父母奉为掌上明珠,人虽豪爽,却也不乏善良,寻求刺激是她一直所追求的生活方式。依然记得上次去漂流,到了大峡谷中,她看到了蹦极,非要上去尝试一下。我劝她最好不要去,否则哭起来我绝不安慰,她反倒把我拽了去。很丢人的是,我和她在受到了刺激之后,情况和我所预料的刚好相反。原因是教练告诉我的动作我基本没用上,而且还是被小云这个混蛋给推下去的,我当时只知道人往下坠,心向上悬,双手双脚无论怎么扑腾也无济于事,当下面的人员到来的时候,我感觉我的眼泪是顺着眼角流到头顶上去的,毕竟我还在倒挂着。而小云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居然还要再来一次。在工作人员的一再劝阻下,这才放弃了重来一次的愿望,但她始终对此事耿耿于怀,以至于我被她足足羞辱了一年整。叹息一声,说来还真是惭愧啊。
她当时回答我的是:“去体验下生活么,又不是不回来。”
说真话,对于她的这个选择,我一直以为她是三分钟的热血。我可以很肯定的讲,她绝对熬不过半个月就会回来,尽管她是临床医学的才女,但吃苦和治病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很大。所以在她临走的时候我和她打了个赌,我当时是这样说的:
“哥们,我和你赌一把,你如果在十天之内不跑回来的话,我就答应无条件替你做三件事。”
“真的?”小云眼睛一亮。
我说:“真的。”态度诚恳,语气坚决。
因为我从来没想过我会输,像电影中一样,完全成竹在胸。
小云笑了下,笑得有点狡猾。
“不后悔?”
“不后悔!”
“哦,那回来再说。”
我看到小云的眼睛里有几丝落寞一闪而过,我猜得到她的心情,那是被憧憬压在角落里的不舍,似乎还暗含着一点点的惆怅。
她是坐着火车走的,和其他几个同学在她父母的目送下,在我和她的赌注里走了。上车的那一刹那,我清楚的看到了,也在记忆中刻下了这个风风火火的妞,不改往昔,依然潇洒的模样。
(二)
小云到的地方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名字也土的要命,就叫做“土村”。这是她在到了那里两个月后,写信给我,我才知道的。我很不理解这样一个娇滴滴的身子骨,是怎样熬过这些天的。可能真的是和她的性格有关系。她在信中说她那里交通特别不方便,她想回来,可一想起和我的赌约就咬牙坚持着。她还说那里的疫情已经完全控制住了,还多亏了她和其他的志愿者们全心全意的治疗病人。其它的内容都是一些安好,勿念之类的话。但有一段她是这么写的:
“李新哥们,或许你真的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穷苦的地方。这里除了满天的尘土,就是满天的沙土,然而江南水乡是美丽的。可这不协调的景色里却有着很多可爱的脸蛋,当我把听诊器伸进他们的衣服里时,他们奇怪的盯着我的口罩,一双双眼睛就像湖中的玻璃一样,清澈得让人心动。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这里,那我是不是会想念他们,想念这些容不下半点沙子的眼睛。这也是我为什么能够停留至今的原因之一……”
信封里面还有一张相片,是一个小丫头站在太阳底下,背后却是隐约在尘土中的山水。破旧的一身红色小衣衫,草绳下面是两个小小的麻花辫子,一只小手抹着眼角处的汗迹,许是太阳晒得烈,她眉头锁着,斜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镜头。
小云在信上提到,这张照片是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拿到附近的一个小镇子上“晒”出来的,目的就是让我看一看这里的环境以及她所说的脸蛋和眼睛。
我一直把信看完,也没有看到她几时要回来的字眼。回信劝她注意身体,告诉她朋友间最近的大小喜事,还有我刚刚在省城的大医院中做了一名实习医生,最后附上一句:“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有些想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啊?”随后将信寄了出去。
转眼又是两个月,小云的父母找到了我,说和小云一起去的同伴都回来了,惟独没看见小云。问过几个同学,都说小云还想留在那里一段时间。可他们二老的心就是放不下来,所以来求我帮忙去看看,如果可以的话,把她带回来。
我听后也是有些焦急,因为我知道,小云一旦做出什么决定的话,那是很难改变的,从上一封信里面我就应该猜到她对那里的人情风土有了依赖。于是坐上了火车,经过几天的奔波,终于找到了这个叫“土村”的地方。
小云见到我的时候,满眼的惊讶,然后她的反应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她扑到了我的怀里,痛哭了一气,突然身体猛的一震,从我怀里钻了出来,一拳头打在了我的胸口上,大大咧咧的笑道:
“你小子也来了啊,怎么着?不是说我十天就跑回去么?你算算吧,多少倍了?”
我还沉醉在刚才的不知所措中,给她这么一问,清醒了过来。
“反正我不耍赖,答应你的事我绝对办到。不过你也太没心,你知道叔叔阿姨想你都快想疯了。”
小云听到后一甩胳膊,大声的说道:
“再过几天就回去了,我这不是想给他们一个惊喜么?你想想,突然在她们面前蹦出这么个大活人来,他们还不得喜翻了啊。嘿嘿,想想他们那表情我就觉得有趣。”
“那也成,我就陪你在这住下几天,过几天和你一起回去,不然你让我怎么向你父母交差啊?”
小云似乎没听见我说什么,依然陶醉在自己设计的情景当中。
“我可告诉你,你千万别告诉他们啊,我坚决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哎!想通知他们都没办法啊。”我晃了晃手中的电话,那上面的信号标志完全不存在。
小云一拍脑袋:“哈哈,我倒是很久没用过这东西了,你要不拿出来我都忘了。”
我摊开一双手,做无奈状说道:
“哥们给我安排个地方啊,我住哪啊?”
小云“哦”了一声,转过身去,突然又马上回过头来,瞪大的眼睛像牛一样,震耳欲聋的问我道: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要住下来,和你一起回去。”
小云若有所思,半晌才回过神来,半信半疑的问我道:
“你为我住下来?”
我一翻白眼道:“不是为你还是为谁啊?少罗嗦了,赶紧帮我找地方。”
小云又一拳头打在我肩膀上,底气十足的哈哈笑道:
“好哥们,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来,我带你去见见村里的人。”
(三)
正如小云在第一封信中所说,村中的灰尘和远处的山水极不相称。来时太急着见小云,也没太在意。此刻却注意到了这里的环境。每一间房子虽都是青砖土房,但也看得出年代的痕迹,有些房子内,烟已经熏黑了一大面的墙壁。很难在村里看到一口完整的大锅,都是一些小盆小铲的东西。村里的人见我来到,都客气的称我为李大夫,我和着小云的步子,频频和大家点头。奇怪的是孩子们见了小云都叫她“廖老师”。我心道莫不是小云在此处开山立寺,收的徒弟吧?
我将想法告诉了小云,小云笑骂我道:“真是根木头,好歹咱也是本科毕业的,教他们认认字也是可以的。谁说医生就不能当老师的?”
这句话正中要害,说的我是哑口无言。这时候有个小女孩从孩子群中挤了出来,伸手从口袋里抓一把瓜子塞给了我。我说了声“谢谢”,顺手接过,发现眼前的这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小云信封里那张相片上的女主角。依然是那件破旧的红色小衫,只是在口袋上多了一块补丁。
小云抱起小女孩,问我道:
“眼熟吧?”
我点头应了她一声。
小云神色有些黯然的说道:
“这孩子命满苦的,还没出生就没了爸,孩子的妈妈又疯掉了,这孩子就吃村里其他人家的饭长大了。哎,真是可怜啊。”
小女孩乖巧的贴着小云的脸颊,小手还拽了拽口袋上的补丁,脆生生的告诉我说:
“是老师阿姨给我补的。”
我听到这称呼想笑,却拼了命的忍住。小云一脚踩在了我的鞋上,以我和她的交情,估计我眼睛一转,她都猜得出我要做什么,像这种喘不上气的表情怎么可能瞒得过她。
我赶忙转移话题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露露。”她的眼睛真的是一点杂质都掺不进的,就那么忽闪忽闪的看着我。
小云放下了露露,紧跟着便围上来一大群孩子,小云在他们中央和他们一起玩闹,像是满天繁星簇捧的月亮一样。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小云有些变了,她的笑已经不再是毫不忌惮的笑,而是甜甜的,微微的,就像生怕惊醒了熟睡的孩儿一样。我是第一次觉得她像个月亮,真的,就像这山村里夜晚宁静的月亮。
我和小云去了露露的家里,其实这里根本无法称它为家,只能算是个栖身的地方,房子顶上全没了石头砖瓦一类的遮盖。密密麻麻的铺满了干草。墙壁四处都是一个一个的小洞。屋内的摆设除了一张破旧不堪的大床之外,就只有几块石头了,当露露让我们坐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就是他们所谓的“凳子”。
露露的母亲双眼无神的颓坐在地上,嘴里始终在念叨着什么。低沉的声音略带着音调,仿佛在唱着歌一样。自从我们进到屋子里来,她始终没看我们一眼。
趁露露出去倒水的时候,我偷偷的问小云:
“她这样不会打露露么?”
小云就像看着外星人一样的看着我,很疑惑的问道:
“为什么要打露露?”
我长叹了一口气:
“你不是说她疯掉了么?”
小云“哦”了一声:
“其实她就是这样每天浑浑噩噩的,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但她从不出门,也不骂人打人的,饿了也喊,困了也睡。哎,挺可怜的。”
“那每天谁伺候她啊?”我不解。
小云把嘴奴了奴,看了眼正用小碗端水进来的露露。
我心中一震。我在看到露露的时候,小云告诉我她才六岁,可怜这么小的孩子就要承担起家庭的担子,不知道到底是命运的不幸,还是我们人类本身的不幸。
我抬头看向屋顶上的干草,自言自语道:
“这要下雨怎么办?”
小云扑哧一笑,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她的女儿家的神态。
“以前不知道,不过我来的这段时间,只要下雨,我就把她们接到我那里去住,村民们还不错,至少给我住的地方不漏雨,也不跑风。”
露露在一旁使劲的点着头,一双小手紧紧的握着小云的手。
小云突然问我道:
“哥们,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带什么吃的来?”
我抓了抓头发,想起了在我离开家的时候,带了两只盐水鸭子来。
我说:“有鸭子。”
小云一听,惊喜得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说道:
“快拿出来啊。”
我嘿嘿一笑,心道真是苦了这哥们了,这么多天肯定把她谗坏了。
鸭子还在密封,两天内还是不会坏的。
小云小心翼翼的撕开了带子,一只手扯了一个鸭腿,叫来了露露,嘱咐道:
“露露这个给你妈妈吃,等她吃完了,你把村里的伙伴们叫过来,我来给大家分。”
露露盯着鸭子骨碌骨碌的咽着口水,但依然喂母亲把整个鸭腿都吃掉了,疯女人嘿嘿的笑,终于用眼睛看了下我们,然后又去念她的歌了。
不一会,屋子里站满了孩子。村子本不大,孩子也就二十几个,怎奈鸭子再大也是鸭子,每个孩子都吃得小嘴“叭叭”的响。露露却不伸手要,小云递过去一个鸭脖子,露露不敢接,小云问她为什么不接,露露回答:
“刚才老师阿姨已经给了露露了,露露不要了,露露知道,人不能贪心。”
我越发的开始喜欢这个孩子了。在这样穷的地方,孩子也不会贪心于这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人间最美味的东西。
我笑问露露:“这是谁告诉你的啊?”
露露甜甜一笑,一双眼睛弯成了小溪,很骄傲似的说道:
“是老师阿姨告诉我们的。”
我看向小云,见小云也正看向我,奇怪的是她的眼里好像有着一点忧郁,但马上又恢复了正常,夸张的说道:
“哼,你以为我这老师是白当的么?怎么样?厉害吧?”
“误人子弟”。我一副很不屑的样子。
(四)
村民还是很热情的,把我安排在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房子里,离小云的住处也不是很远。
对于小云来讲,时间是飞着向前的;而对于我来讲,在这里的几天,简直就是“一日三秋”。
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了,小云皱着眉头不说话。村里的人都来送她,她也是一步三回头的看着那群孩子们。最后露露哭着跑出来,抓着小云已经褶皱的裙子,坐在地上,哭着不让小云走。那样子,真的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孤儿一样。
小云抱起露露,见露露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不住的安慰着。我劝小云快些走,只见她一咬呀,说了句我不敢相信的话:
“李新,我想留下来。”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尽管我猜到小云最终还是会这么决定,但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委屈自己。
“不行,你让我和你父母怎么交代啊?”
小云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哀求道:
“李新,求你了,就让我再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就回去。”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
“小云啊,你何苦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啊……”
索性干脆一跺脚:
“反正我也耽误这么多天了,也不怕再耽误几天,就陪你再住上一个月。”
小云惊讶的看了我半天,最后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感激的道:
“谢谢你,李新。”
“叫哥们,和我还客气什么啊?”
小云马上又恢复了她那最原始的憨厚样,向我敬了个礼道:
“是,哥们。”
(五)
我懂得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舍不得拽住小云的手马上离开,或许是因为小云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吧。
日出时分,我登上了山顶。这里的空气才是最清爽怡人的。我看到山顶上坐着一个人,从背面看去,正映在了初升的阳光里。她回头看我一笑,我才认出眼前的这位正是我最要好的“哥们”。
她将头发扎了起来,像条马尾一样甩在了背后。拍着旁边的一块空地让我坐下。我傍着她的身体坐了下来,看向她正陶醉的脸庞。从没发现过,她也是如此的好看。或许是来到这里的缘故吧,她那经常给人以锐利的眼神里,此刻却满是柔柔的情怀,似乎这一刻的她就是属于这片天地的。
幽幽扬扬的歌声响起,居然是出自于她的口中,我只知道她喜欢摇滚,可这首山歌的美妙亦使我陶醉了,甚至让我忘记了去惊讶。
“抓一缕阳光呦,上了山呦,妹妹牵哥的手呦,共看那云朵呦。你看那云朵呦,一朵又一朵,好像妹妹脸上地呦,脸上的红霞呦……”
接着她侧过脸来看向我,问道:
“自己创作的,好听吧?”
我点了点头,却没有直视她的眼睛。
天边真的出现了云彩,掩住了骄阳的半张脸,映得那红霞一朵朵,好像妹妹的脸……
这里的条件真的很艰苦,村民们每家的粮食并不多,地里的庄稼也看不到几棵。小云就在这样的条件下,慢慢的瘦了下来。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完全成了“白素贞”的化身了。我和她将村头的一间破房子整理了下,去小镇上买了些书本——都是很早以前的课本。我还顺便给小云的父母打了个电话,叫他们不要担心。
期间我仍然在劝小云,叫她回去,小云猛劲的摇头,她对我说:
“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三件事么?就当这是第一件吧。”
说到做到,毕竟我们是好哥们。
(六)
一个月的期限也到了,小云却突然病倒了。还好我带了些医药,原本是准备在路上用的,没想到用在了这里。
小云坚持要起身去给孩子们上课,每天一上午的课程她分文不取,她明白这里的孩子家虽穷,可都爱读书。她经常教育孩子们的话语就是:“人穷志不穷,只要志不穷,不会有人穷。”
我说我来吧,她摇了摇头,说道:
“李新啊,我的哥们啊,你毕竟是个男人,男人的心终究没女人的细。你啊,不会轻易的就能明白孩子的心的。”
就在这时,我看见露露从门缝里挤出半个身子,偷偷的向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屋子里面看。
小云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她,她向露露喊道:
“来,露露,到老师这里来。”
露露乖巧的走到小云的身边,伸出小手摸了摸小云的手,又摸了摸小云的头,惊讶道:
“呀,老师阿姨的额头很烫啊,这是不是就是发烧啊?”
小云嘿嘿一笑说道:
“露露真聪明,老师只和你说了一次,你就记住了。不过露露别告诉其他同学啊,不然老师以后不理露露。”
露露一听,赶忙摇着手道:“不告诉,不告诉。”
我会心的一笑,为眼前的这个温馨的场面而感动,我对小云说:
“我和你一起去吧,当你的旁听生。”
小云没精神的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居然是似水的柔情,但她嘴中却说道:
“哥们,扶一下我,听我给你讲课去。”
教室简陋得只有几个石头搭成的“书桌”,可孩子们还是兴高采烈的听着小云讲课。
小云强打起精神,眉飞色舞的回答着孩子们的问题。我站在房子的外面,透过石头的缝隙看着她。
第一次这样认真的看她,眉毛不是很俏,眼睛不是很亮,鼻头不是很圆,嘴巴也不是很肉。但组合到一起,配上这如西子的病态,叫我越发的心疼起来。
小云在最后向孩子们讲出了这样的一些话:
“同学们,这是我为你们上的最后一课了。老师明天就要回家了,老师也有爸爸妈妈,老师也想他们。所以老师不得不离开你们了,让大家失望了。”
鸦雀无声,孩子们都没说话,静静的听着老师的话语。
小云低着头,默然半晌,最后缓缓的抬起了头,让我看到了她眼睛中打着圈的眼泪。
“同学们,你们的生活是快乐的。你们所要走的路也是很光明的,老师不骗你们,老师觉得你们是老师最好的学生,也是老师这辈子都没办法忘掉的乖孩子。记着老师的话,人一定要有一颗善良的心,要懂得关心别人,照顾别人,这样才能被别人关心与照顾。如果你们有一天走出了这里,千万要记得,善良是人这一辈子最宝贵的财富。”
孩子们依然静静的听着,我也静静的听着,心中却在滴落着酸楚。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小云已经把这一张张的脸蛋,一双双的眼睛,真真切切的用时间与善良印在了记忆的岁月里。
假如此刻的她扬起笑脸,奔跑在晨曦的阳光里,我一定会把她误认成为天边的一朵云。
这一课我刻骨铭心。
(七)
傍晚的时候,小云明显开始退烧了,我把行李都收拾好,准备随时起程。可天公不做美,偏偏在这个时候将墨一样的云彩压在了村庄的头顶。
小云睡得像个甜美的公主,我在她的床头不时的试摸着她的额头。偶尔会听到她细微的鼾声,却始终无法再将眼前的这个女孩和原来的那个风风火火的妞重叠在一起。我一直在想,这个小云比起原来的小云,到底在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呢?又或者她从没变过,只是身边的我从没想过去发现而已。
而如今,我又想去发现什么呢?我真的不了解。
大雨落了下来,豆子似的砸在了地上。
小云突然坐起,猛的咳嗽了几声,脸也红的像烧红的火炉。我突然意识到,小云这么多天的高烧很可能引发了她过去经常爱犯的病——肺炎。
我暗骂自己粗心。帮着小云敲打了几下后背,见她脸色好转,才说道:
“你在这里等我下,我再去拿点消炎药来。”
见小云没精打采的点了下头,我跑回了住的地方。
待我再次走进小云房间的时候,小云全没了影子。
“傻妞啊,下了这么大的雨,你跑到哪里去了啊?”
我在雨中没目的的乱跑,此时的脑中一片混乱,尽管那雨声再大,我似乎仍能听见我自己最焦急的心跳声。
一把伞,三个人。是露露牵着她妈妈的手,身后还跟着小云撑着伞的身影。
那伞全都压在了露露母女的头顶,小云的整个身子都暴露在了雨中。
安排好了露露母女,我埋怨小云不爱惜自己,小云夸张的一瞪眼睛,调侃似的说了句:
“哥们,你原来可没这么小气过啊……”
我哭笑不得的看着她,看到她努力的抿着嘴想笑,可随后却是眼神的涣散,紧接着一头载倒在了地上。
我飞快的背起她,将一件备用的雨衣搭在了她的背上,迅速的跑出了门口。
雨合着我的心情一点一点的下沉,我随身携带的药物已经所剩无几了。此刻的我只能尽快的将小云送到最近的镇子里,不然,以我学医的经验来看,小云的肺炎将无法得到控制。
雨停了,就像它来的时候一样突然。月亮也闪了出来,照亮了浮在它身前的几朵云彩,却昏暗的让人看不见是什么颜色。
没有车,只有熟睡的人——村庄里的宁静和我背上滚烫的身体。
我感觉到了小云突然的一颤,下意识的问了句:
“小云,你感觉怎么样?”
小云的呼吸有些重,却沙哑的笑了一声:
“李新,你还记不记得?”
我点头:“记得,我还有两件事没为你做呢。”
小云气息虚弱的道:
“那现在你就为我做两件事吧。”
我加快脚步,因为我仿佛感觉到了,有一种宝贵的东西似乎正在悄然的离开小云,离开我。
“李新,第一件事你……你做到了。第二件事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我想……做你……做你的妻子……。”
我突然想起我在承诺了小云为她做三件事后,她那狡猾的一笑。原来一个人可以把情感藏的这么久,这么深,甚至在我觉察了之后,依然如沉在水底的城堡一样,等到一切都浮现出来的时候,那居然是几千年的悲痛。
小云的话语又传进了我的耳鼓:“让我满……满足一下虚荣心吧,尽管我……我知道不可能是真的……”
我强抑制住自己的悲痛,尽量不让小云听到我的哽咽声,用尽一辈子的温柔说道:
“不是虚荣,我们是真的。小云,今生今世我们都是真的,就像你现在躺在我的背上,我们一路都在感受着,这感受是真的……”
小云哭了,我听到了她的微弱的哭声,呢呢喃喃的有若婴孩的碎语。
“真的……”
“是真的……”
“哦,真的……”
半晌,小云似乎从梦中惊醒一样的喊道:
“还有一件事啊,还有一件事,李新,我还有一件事啊。”
我脚步不停,说道:
“我在呢,小云。”
小云的哭声更大了,说话的力气却小到我几乎听不到的地步。
“帮帮他们吧,他们真的很苦,帮帮吧,帮帮……”
小云睡去了,安静的睡去了,我多么希望她是真的睡去了……
尽管我知道了结果,但当镇子上的医生摇头叹气,说来晚了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那份心里面的悲痛,眼睛里那带着咸味的液体滑落进了嘴里,我尝到——那里面还有“痛苦”的味道。
消逝的要怎样才追得回,我宁可再做三件事,三十件事,三百件事,哪怕用我的一生一世,甚至永生永世……
只为换回一个善良的灵魂,只为换回一朵含苞待放的爱意,只为换回一句呼唤“老师阿姨”的声音,只为换回一张山歌里妹妹的脸颊。
可,她睡着了……
(八)
一切仿佛都结束了,一切也只是刚开始……
第二年的今天,我回到了土村。这里虽然还是老样子,但我相信,不久的将来,这里便会变得美丽安宁。因为曾经有一位叫“小云”的老师把照片寄给了我,我则把照片发到了网上,而且还附上了这位老师的故事。
临行前,我在小云的墓碑前摆上了一面小镜子。这是我所希望的,我想也是她所希望的,因为这样,她就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爱上了坐在山顶上看日出,更爱上了多彩的云霞,偶尔还会唱起山歌,歌声里面依然会有哥哥和妹妹。但我始终都没有感觉到孤单与寂寞,因为我知道,总有一些飘渺圣洁的云会来陪伴我,它们开在天边,掩映着骄阳,一朵又一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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