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翅膀——站在大学门口【高考系列之二】
【一】
走出考场后,曾凯的头有些晕眩。杨帆呢,杨帆哪里去了?曾凯四下寻找,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他明明是和自己一块下楼的嘛。
他回头一眼就瞅见了校园里挂着的巨大横幅,“沉着答题,公平竞争!”那烫金的大字有些刺眼,炙热的太阳照在上面反射出一团团白花花的光晕,让他看不见脚下的路,也看不清周围的人。
一直在考场外面等待着的父母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才如梦方醒。
“考得怎么样?”父母焦急的问。
“还行!”曾凯不愿多说话。他是那么的疲惫,一身臭汗,满脸倦容,仿佛刚刚经历了二万五千里的长征,体力和心力都透支到了极点……他的耳边依然回响着一片沙沙声,那是所有考生钢笔急促划过纸张发出的声响,这曾经最美妙的声音现在听来却异常可怕,犹如万千之虫子正啃啮着他的心。
母亲赶紧递上了一瓶冰冻可乐,爱怜地说:“甭管那么多,咱先回家!”
母亲带着快乐的心情奏响了厨房交响乐,父亲不停地按着空调按钮,把室内的温度调到最低……
曾凯学习一直很好,他是父母的骄傲。看见曾凯一天天长大,父母的心里充满欣慰。他们和天下许多父母一样,为了孩子的学习操碎了心。父亲是检察机关的小头目,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开着公车到学校去接宝贝儿子。母亲经营着一个时装装店,最近生意特火,但她思前想后还是关了店门,一心照料儿子的饮食起居。
要知道,平日里他们可忙了——一门心思地赚钱。高考像一根铁丝,把大家的心紧紧地串在了一起。
【二】
坐在专门犒劳自己的饭桌边,面对一桌子平时最爱吃的菜,曾凯却没有一点胃口。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犹如一张白花花的卷子。那稀稀拉拉的方块字,就像一个个零零碎碎的记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连缀起来却既不成篇,也不成句。曾凯努力集中精神,想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可总有一股力量不停地搅乱着他的思绪。
这次考试他其实发挥得很不好,特别是昨天的作文。那题目有些古怪,《站在x x 门口》,完全不是平时练习的路子。他想写人民英雄纪念碑,想写毛主[xi]纪念堂,想写了林肯公园和迪士尼乐园,想写的东西太多了,踌躇半天却迟迟不敢下笔。最后他终于敲定题目为《站在大学门口》,应该想象一下自己的所向往的象牙塔——每一个学子心中都有一个大学的梦,可梦都是美好的么?他想起了自己的同桌杨帆,万千感慨涌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却总难把思维整理清晰。一个作文差不多花了他一个小时,草草写罢最后一个字,铃声已经响起——这不啻于催命的号子。
这场语文考试严重地影响了他的情绪,他的头整整几天都是昏昏沉沉的。以前很多模拟考试,都能泰然处之,可在这真正决定命运的时候,他却无法让自己的心真正平静下来。
他知道自己承载着父母全部的希望,在高考这件事上,只能成功,不许失败。这么一想,他就愈发后怕起来。他像被一根棒子打懵了,一时之间辨不清东南西北。以前他在班上的成绩都是有目共睹的,他也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可这次他真正明白什么叫竞技状态,什么叫临场发挥。
高考前几天,他莫名其妙地失眠,眼睛四周都现出了黑眼圈。父母亲以为他用功过度,每天晚上早早地逼着他睡,一直看他躺在床上熄了灯,才回到自己房里去。
然而,当曾凯被四周无边的黑暗包围时,心里便充满了恐惧。因为他一闭上眼睛,就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他梦见自己在一个黑暗的甬道里艰难行进,他还梦见自己和很多人挤在一座狭窄的小桥上,向前不能行,后退也无路。人群焦躁地拉扯着、推攘着、谩骂着……曾凯惊慌失措中被人突然一推,便轻飘飘地向水面跌落……“我不会游泳呀——”曾凯说。可瞬息之间,他陷落在一片粼粼的波光里。他在冰冷的河水中手忙脚乱地挣扎。“救我——”他绝望地喊。岸上人头涌动,却都无动于衷,每一张脸都透着幸灾乐祸,每一张脸透着无限诡异……曾凯在寒冷和惊恐中渐渐麻木……在他即将彻底绝望时,突然有人向他抛来一根绳子——是杨帆。
他突然惊醒,浑身大汗淋漓,心中犹有余悸。
【三】
杨帆的形象在脑海中一闪,一桩桩往事就从记忆的海洋深处渐渐浮出水面……
他是曾凯的同学,高二时从外面转来的。他们坐同一张桌子,关系一度很要好,好得能同吃一个烧饼,同盖一床被子。
然而这一切美好的局面都是暂时的,看似纯粹诚挚的友谊被现实无情地击碎。曾凯发现,最好的朋友也是他最强劲的对手。他自认为在某一方面很优秀,杨帆总会想方设法超过自己。曾凯是勤奋型的,杨帆是才智型的,其实他更有潜质,看似漫不经心照样考第一……
然而世间的英雄只能有一个,有了杨帆得第一,他就只能屈居第二。因为他的存在,曾凯失去了原来应该有的表扬。因为杨帆的存在,罩在曾凯头上的光环也一点点褪去。更为要命的是学校有一次评选三好学生,每班只有唯一的一个名额。曾凯生平第一次与它失之交臂。要知道——从小学时代,他就是“三好专业户”。曾凯心中的愤懑与日俱增,心中开始对他有了怨恨。三好学生有奖金的,而且在升学的时候也有便利。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还是老师偏袒他?就因为他是农村的孩子?曾凯想不通。
这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子,有一张女人般秀气的脸,大大的眼睛,眉宇间总是藏着浅浅的笑。他来自农村,骨子里的一股友善让人深信不疑。他还是个很随和的人,所以不管是在学生还是在老师眼里,他都很受欢迎。曾凯承认,在为人处事和交际方面,自己的却和他存在差距。
一场无形的竞争在曾凯眼前拉开帷幕。有时候,他发现对对方的关注,竟然超过了自己。他甚至期望他某一天突然生病,来不了学校,或者在上学路上出什么岔子。然而杨帆始终风雨无阻地坚持。
“我们一起努力吧,争取考上同一所大学,我们还做兄弟……”杨帆说。曾凯不置可否。
不知从哪一天起,曾凯就有一个愿望,在高考的时候一定要以绝对的优势压倒他。
正当大家紧锣密鼓地为高考准备的时候,杨帆意外耽搁了两个月。这对于曾凯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他终于有机会翻身了。
然而再见到杨帆时,曾凯吃了一惊。他与以前已判若两人——神情憔悴,二目无光,早已不是以前意气风发的景象。很显然,他遭受了什么致命的打击。
听人说,他的父亲出了车祸。他给人送完货的路上,被一辆飞驰而来的车撞倒在血泊中。他身子不大舒服,原本向老板告了假打算回家的,可为了多赚一点钱,他还是咬牙坚持。
肇事车是一辆黑色的跑车,时速至少有两个七十码。他还没看清驾车人的样子,身体就飞上了半空,跌落在20米开外。父亲当即气息奄奄,肇事者逃逸。有目击者说见过那辆车的,像市里某公子的座驾。然而被问及详细情形时,人们又语焉不详。除了车的颜色、样式,车牌号及其它信息一无所知。没有任何人能提供更有利线索。交警来查看现场后,吩咐先自己掏钱看伤,案件待查。
母亲拿不出几个钱,老板无奈预支了2000块——再也不肯多给。
为了给父亲看病,母亲不得不四处举债。家里的经济条件不是太好,很多被借钱的人都沉吟着说:“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母亲就拍着胸脯说:“我还有儿子,我家帆儿将来一定会有出息。”母亲的神情不容置疑,看在孤儿寡母的份上,大家多半还是乐意施以援手的。
原来杨帆突然请假,就是为了照顾父亲。母子的精心照料并没有挽留住他的生命。两个月后,他还是含恨地去了,留下了满腹遗憾和一屁股债务。“儿呀,爹对不起你?”临死前,他拉着儿子的手说。“爸,我不怪你——”杨帆哭得涕泗横流。
一切细节是曾凯后来才知道的。这些事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他真真切切地为自己以前的想法感到羞耻。他下定决心要帮助他,把落下的功课补一补。
【四】
杨帆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老师开始为他的高考担心,各方面都做了很多工作。但他拒绝了老师为他开的“小灶”。
老师也曾经找到曾凯,说:“你们两个平时最要好,你现在应该帮他一把,心理上帮他疏导疏导,学习上也给他鼓鼓劲。”曾凯胸脯拍得山响,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这时候他是的确想真心帮组杨帆的,他甚至私下里为他拟定了复习计划。
然而,杨帆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突然对学习失去了兴趣。一贯乐观开朗的他,变得忧心忡忡,像个小老头子。他甚至还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马上高考了,你必须振作起来,面对明天……”曾凯说。他暗地里为他着急。
“明天?明天——是个什么样子?”杨帆嗫嚅半天,幽幽地说:“我不想考大学了!”他平静的语气说明这件事他早已深思熟虑过了。
“为什么?”曾凯惊叫道。
“不为什么——或许是我没这个福分,”他说:“我不能再给母亲增加负担!”
杨帆父亲之死成了谜案,母亲多次找到交警部门要求追查,但警察以没有目击者,也没有足够的证据为由,一天天地推脱。“我不信偌大一辆车——不是一粒芝麻,不是一颗菜籽,人命关天的事,竟会没人看见。”警察说,即便有人看见,也要出庭作证才行。母亲就天天徘徊在父亲出事的地方,求爷爷告奶奶地央求有人能帮她作证。然而人们除了同情一番,感慨一番之外,又各忙各的事去了。如今断案子要证据,打官司要证人——左右离不了一个“钱”字。母亲知道这种事情拖得时间长了就会不了了之,心中忧急交加。杨帆很是担心,怕母亲扛不过去。
“你说,我还有心思上学吗?是母亲逼着我来的。而今上个大学要七、八万块钱,家里显然拿不出——上大学对我等同奢望。不管上大学有没有用,高考总是一个难忘的经历——寒窗数载,只为今朝。可考上之后呢?我如果考上大学不去念,母亲心中会不安,如果我考了但没考上,责任在我,母亲就不必自责。”
曾凯的心里无限感慨,这就是他的同座。当他被苦难包围着的时候,他还时刻牢记着自己的母亲。自己从小就在蜜罐中长大,而他现在却学会了去呵护别人。面对好友过去的成绩,他却只有忌妒。面对好友现在遇到的困难,他却无能为力。曾凯突然觉得人活着其实很可怜,很可悲。他只是无谓地重复着:“没事的——坚强些,一切都会过去——上帝会对我们很公平。”这些话苍白得犹如天空的太阳。
“公平?哼哼!”杨帆苦笑着远去……他在夕阳下走路的身形,就像一个轻飘飘的影子。
【五】
高考结束,紧接着估分,然后是焦急的等待成绩。
曾凯一天天受着煎熬,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一方面担心自己,一方面挂念着杨帆。杨帆自高考之后就消失了,跟谁都没有联系……
心情烦躁郁闷时,曾凯饮食俱废。他病了,做恶梦,发高烧,说胡话。父母心急火燎地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详细诊断之后,开了吊瓶和口服用药,让回家静养。医生还说是考试综合症,是由过度焦虑引起。特别嘱咐,要加强营养,多休息。“儿呀,别担心,只要你上得了线,剩下的事就交给我——若舍得花钱,多多少少能找到些关系。”父亲宽慰他说。
又是钱!钱啊钱,老祖宗辛辛苦苦发明的科举难道一开始就与钱有关么?曾凯想。
“你毕业之后有何打算?”风和日丽的某一天,杨帆问。还是在他们还亲密无间的时候,两人有过无数这样的交流。
“希望我能考上一所好大学,学士、硕士、博士一直读下去。我爸想让我学金融管理——金融系统好挣钱么!”
“没品位!没远见!”杨帆说:“你要有主见,问问自己喜欢什么,别老被人牵着鼻子……”
“那么你呢?”曾凯问。
“我要做一个法律工作者,为天下苍生呐喊,为世间谋求公平和正义。”曾凯慷慨激昂地说。
这话让曾凯心头一热。后来他偷偷地改了报考志愿。
【六】
在七月将尽的时候,曾凯先后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来自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一行行俊秀的字迹跃入眼帘,曾凯不由得喜极而泣。信是杨帆寄来的。他说他想好了,命运已残酷地剥夺了他上大学的权利,他就必须做出选择。他说路有千条,脚下的其实只有唯一——现在必须选择生存,必须学会挣钱。他说他现在活得很好。他说老朋友,你一定如愿以偿了,希望你进入大学后好好学习……
第二封是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寄来的,父母抢先拆开看了。父亲看了大惊,“不是让你报金融管理专业么,怎么整成法律了?”
曾凯轻描淡写地说:“我自己改的。”
“在中国——学法律能有什么出息?”父亲嗤之以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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