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是冷静和理智的，只有局中人才凭着自以为是的浪漫，编织他们固执的梦。

于是，错误从一开始就注定。

儿时第一天上学，他放学回家便告诉妈妈，坐在自己旁边的女孩很可爱。妈妈和蔼地笑着，说以后莫要这样说，会让别人笑话的。他是听话的孩子，乖孩子，于是以后的二十多年来，他从不会主动向某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表白。

即便有女孩主动些，他也拒人于千里之外。人家放下大小姐的架子，给他递小纸条问“我可以追你吗”。他却转过头对她说，我骑车，而你只是步行。

现在的他，依然孤独一人。写稿，旅行，或者流浪。每到一个城市，都要去酒吧喝个半醉，然后醉眼朦胧地站在大街上看车水马龙，过客匆匆。自己应是居外人吧，就像下棋的人。可是，谁又是棋子，甘于被他摆布而冲锋陷阵？他明白，棋子，亦是自己。

他突然想到，下棋是需要两个人的。

生活就像是一个局，而设下此局的人，只是自己。他一直流浪，孤僻而沉默。只有写作的时候，才会偶尔大笑或者大哭。平日里一切表情都被隐藏，所以陌生人眼中的他，一直冷若冰霜。

每个人都有快乐的一刻，他每次网上遇见苏的时候，无疑是快乐的。苏能言善辩，每次都驳得他无言以对。他们聊文学，聊创作，甚至，聊爱情和性。苏说她正在做着关于一生的选择，爱，或者放弃。他笑笑，没有言语。他不能给她任何建议，没有建议便是最好的建议。

按照苏的说法，她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近来公司总是加班到很晚，于是回家的时候煮方便面将就一下就睡了。苏顿了一下，又一本正经地哼哼两声说，其实呢，不跟你聊天，我是睡不着的。

他端起桌上剩下的咖啡喝完，然后附和一句，我也是。苏下线之后，他又一次沉默了。他的文字里，每一个故事都是一场烟花般的爱情。而最后曲终人散之时，他便发了稿件，等待稿费，等待苏。苏不常上线，有时他要等一个月，才能等到她的头像亮起来。

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就是blackstone酒吧。那里的黑啤酒比他去过的所有酒吧，味道都要苦些。或者只是借了black的中文意思，而产生的心理作用。就如同黑夜，让人终于能够清醒地忍受痛苦。

不过，他是喜欢白色的。而苏正好相反，她对黑色亲近而拒绝白色。白色看似纯真但其实虚伪而无法捉摸，黑色是宽容，是历尽沧桑之后的本色。苏的话不无道理，于是他记住了这一句。

编辑打来电话是在一个下午，他抓起电话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编辑笑了，问他是不是改属猫了，而且是病猫。他苦笑，长时间的睡眠不足已使他很疲倦。毫无疑问，写稿的时候，他宁愿舍弃很多时间去旅游或者喝酒。

收到稿费的时候，他突然想去苏州。有些事是不需要理由的，于他而言，旅行便是如此。去到一个地方，然后困了，倦了，再去另一个地方。没有同行的朋友，只有陌生的眼睛。他坐在火车上，两眼望着车窗外不断向后退去的远山和田野，还有农村的民居。他的眼睛是淡漠的，没有什么让他关心。

车到站的时候，苏州正飘着细雨。出租车停在他面前，他拉开车门，然后将行李放好。正在此时，一个女孩走过来，直接坐到车上。她没有看到他似的对司机说，去bluestar。他笑笑。姑娘，这车是我先叫的。可是是我先坐的。女孩也毫不示弱。他不想再辩，随手取下行李，然后转头等下一辆出租车。

别等了，坐一起好了。女孩关上的车门再次打开，身体向旁边移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她，她是那种典型的江南女孩，白净的巴掌小脸精巧而秀气，两只眼睛明亮但脆弱。他坐到她旁边，关上车门之后司机转头问他，你去哪里？

跟她一起，bluestar。他转头看着窗外，而车内的空气里，坐在他身边的女孩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是他一直敬而远之的。他习惯地伸出右手的食指挡住鼻子，晕车的原因，他一直都归结于女人的香水味道和男人的烟味。

你知道bluestar是什么地方吗？她问他的时候，他不由转过头来，却与她四目相对而失去言语。如果眼睛真是心灵的窗户，那么她的眼睛里，他只能看见一个孩子的天真。

我不知道，但你去得，我就去得。他又一次转过头去，他是那种有些轻微异性恐惧症的人。异性恐惧症，他觉得这个词语再好不过，因为他认识的人中，只有苏才是女性。苏算是朋友么？素未谋面的人，算得朋友么？

bluestar是一家酒吧，她此刻就坐在他的对面。他惊异于她的镇定，她大约二十的年纪，却对于社会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跟她一说话，他便彻底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她绝对不是孩子，他自己才是孩子。

她递过名片的时候，浅粉的衣袖间露出一段苍白而纤细的胳膊。他微微点头，看着名片上两个大大的楷体字。蓝星，她的名字。也是bluestar的中文意思。

原来这里是你的……

家。她淡淡一笑，接了一句。

我以为你是……

学生。她又接了一句。

莫非你知道我心中所想？

也不尽然，比如我不知道你是否打算告诉你的大名。

他笑了，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放在桌上，然后推到她面前。她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三个方方正正的宋体字，不禁嫣然一笑。

莫尊言，就是不要听话啦。看来你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

嗯。他不能否认。但他至今记得母亲的话，至今都不肯向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主动表白。有了喜欢的人，也埋在心中沉默不说。

你尝试过大醉的感觉么？蓝星突然抬头问他一句。

没有，我只能喝到半醉。

为什么？

大醉的时候会失去自己，丧失理智，做出蠢事……

或者那也是你，另一个你，从来都被掩饰和拒绝的你。蓝星看着他，微微笑道。不过，到了我这里，你可以尽情喝，即使大醉，也不怕被人扔到大街上。

于是他真的大醉，失去意识。醉眼朦胧中，他只记得她是搀了自己走到一间房，然后他倒在床上就睡了。他已很久没有如此放纵，醉酒更是意料之外的事。可他见到她的时候，只感觉到自己沉溺在她清澈而脆弱的眼睛里，被渐渐涌来的浪花淹没……

对喜欢的女人，不想去靠近她。对不喜欢人，自私地满足了欲望后，却又一次次地分别。他不明白所谓爱情的真谛，他从梦中醒来，梦中的情形已变得朦胧而神秘。他只记得苏站在雨巷，她的脊背单薄而瘦弱，她的长发被风吹起，肆意乱飞。他站在小巷的尽头远远地看着她，他沉默而忧伤，却始终不能前进一步。

他庆幸于自己始终没有看清苏的脸，否则，他确信自己会失去对苏的期待。神秘无疑是保持人兴趣的最佳方法。

他躺在床上转了转身体，却发现蓝星就坐在床边，半个身体趴在床上熟睡着。她睡觉的时候眼睛似乎是半睁的，一头秀直的长发披散在床上，如同海草一般蔓延。他轻轻翻身下床，然后将床上的被子轻轻披到她身上。

房间的空气里依旧是淡淡的香水味道，桃花的味道。他不知道这种香水的牌子，但此刻，他不再像当初一样厌恶。他看着熟睡的她，微微笑了一下。他第一次躺在陌生女孩的床上大醉，居然没有一丝不挂，自己可算是古人所说的正人君子了。

他走出bluestar，然后找了一家附近的旅店。打开笔记本上网，苏的留言只有一条。

旅途愉快。

旅途愉快。人虽在旅途，而愉快却不见得。他明白收取稿费的时候，自己也是不怎么愉快的。曾经为生活所累而终日写稿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却又为什么而继续？旅行，自我放逐，或者，爱情？

他合上笔记本，推门走出去。

bluestar远离闹市，因此生意清淡。他走出旅店的时候，便看见bluestar招牌。他没有进去，而是沿路一直走到周边的小镇。杨柳岸晓风残月，可惜此时没有残月，只有炎夏的烈日。清爽的风沿河吹来，他站在桥头不由得闭上眼睛。落絮的季节已经过去，不再有柳絮纷飞的烂漫和自由气息。浆声里他低头见小舟轻过，站在船头的女孩，正是蓝星。

又遇见你。

是在我最美丽时。她轻轻笑着，跳上岸来。他本是坚决而冷漠的人，写着文字的时候才会感性一些。可遇见她，他的冰冷面具顷刻间碎裂。他看着她，她的眼睛清澈而脆弱，仿佛她的灵魂。

你不是苏州人。蓝星与他并肩走过小巷时说。耳边孩子们嬉闹的笑声不时穿来，他们不知生命的脆弱，生活的无奈。

你却是。他隐约感觉到她的目光，温暖的，灼人的。

来这里的理由呢？

寻找，或者自我放逐。空气里，他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一遍遍在小巷里回荡。他是将自己放逐了，从来都没有想过归宿。他是漂泊不定的，模糊了方向的人。

有没有考虑过找一个同路的人？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她的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还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没有。他避开她的目光，回头却已不见刚才走出的小巷。

夜已深，窗户微微打开时，能感受到苏州轻暖如纱的夜，安静而惬意。他对着电脑发呆，然后给苏留言。

苏，我会爱上一个人么？

苏的头像依旧是暗淡的，他已经习惯这种类似于自言自语的聊天。他关上聊天窗口，蓝色的屏幕迫不及待地跳入眼帘。他微微一怔，赶紧将壁纸换掉。

他的目光滑过键盘，落在旁边的手机上面。早上走出门去虽然忘了带，但他确信，不会有人打来电话。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孤独中逃避。他想起与蓝星走过的小巷，脑海中一个故事渐渐成型。苏曾说，他其实是相信爱情的，不只是在小说中。他却依然固执地相信，真正的爱情，只在小说中。那些繁华，那些誓言，那些美好，也只能出现在小说里。

他只爱过一次，那个女孩离了自己好远。幼稚的他在说着幼稚的誓言的时候，甚至还与她未曾见过一面。那时，他曾以为爱情是他所有的信仰，她就是他整个的世界。

一场虚幻如梦的华丽，终章只是分离。他笃定他们即使今生再见，也当是过客一般。

你失去了爱情，却不能否定这个世界所有的女人，所有的爱情。苏如是说着，他却在屏幕前面沉默了。他不愿在所谓爱情的问题上面纠缠，他也没有勇气……

原来上天是让我们来相爱的，

不是让我们厮守一生的。

《苏州河》，徐千雅近于凄美而忧伤的歌声里，他盯着杯中淡黄色的液体发呆。生命本是一个过程，忽略了过程而只求结果的人，终会失去很多。他已半醉，无可否认，一场虚幻的爱情过后，他的酒量长进了不少。记得大学一年级，他甚至滴酒不沾。他一直都在寻找，却始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很美的歌。蓝星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他面前。他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如同歌声。

很美的人。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话并非出于恭维。

他的酒量不错，可惜蓝星的酒量比他更好。他到现在都怀疑，那时候的她，喝的并不是酒，而是水。因为那是她的酒吧，所以她作假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她也是假的么？

又一次醉酒，却是心甘情愿。

我问你一个问题，然后你说是，或者不是。蓝星轻笑一下，然后自信地说，如果你说是，我就喝了这桌上所有的酒。但如果你说不是，你就喝一杯。她神采飞扬地说完，又补充一句，必须是发自内心。

他觉得此刻没有必要说谎，于是连着说了好多不是。他觉得身体柔软四肢无力的时候，她一本正经地问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心中，是不是有我？

是。他郑重其事地点头，抬头的瞬间，面前的她喝掉了所有剩下的啤酒。他依旧记得，那时的她眼角闪着泪光……

耳边，那首《苏州河》依旧一遍又一遍，如泣如诉。他挣扎着站起来，酒吧的服务生过来搀扶。她扶着啤酒瓶站起来，摇手笑着说你去忙吧，我来。他虽然摊软无力，却也笑了起来。

你都醉了，凭什么扶我？

凭你刚才那个字，“是”。

他们互相搀扶着，艰难地走到她的房间。空气里扑面而来的花香，依旧是桃花的味道。她和他进门，然后她关上门，轻轻吻他一下。他愣在那里，看着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

我讨厌别人睡我的床，我讨厌别人进的房间。她坐在床边，低头说着。

所以我该走了，你该搬家了。他笑着说。可他转过身，有气无力地拉开门的时候，她却站起身抱住了他。

可你不是别人。她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她的呼吸，她潜藏于内心的激情和温柔……

他毕竟是个男人。他握着她的手吻着的时候，如此想着。

苏，我想我已经爱上了一个人。

他打开电脑，没有等到苏的留言，却写下这么一句。蓝星在旁边静静坐着，她的笑是温暖的，她的眼睛是清澈的。他合上电脑，扭过头去吻她的眼睛。她笑，轻轻说谢谢。

他的住处不再是旅店，而是bluestar。

他眼中的她没有缺点，永远都没有。清晨可口的早点，洗得干净的衣服，还有短暂而刻骨的缠绵。他再次相信，原是有爱情的。他所寻找的，其实是她。酒后的那个字，“是”，本是出自真心。

再次走过当初的小巷，已是半年之后。蓝星背着手在前面走着，她满足的笑容里，他站在后面静静注视着她。他明白，她已是他的全部。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平底鞋，齐肩的直发随风飘舞。她回过头来，他便像一条鱼，义无反顾地投进她清澈似水的眼睛里。

从容的脚步里，时间被拉长。他和她走出小巷，已近黄昏。她突然转过头吻他，说很想陪他一起，直到两鬓如霜，鸡皮鹤发。他握着她的手，微笑不语。他的记忆里，那时的她，温婉而安静目光里，隐隐有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出版社的电话里，编辑约他去谈稿子。苏所在的城市，他的住处也在那个地方。他记得离开的时候，蓝星站在站台，向车窗里的他挥手告别。尽管他刮着她的小巧精致的鼻子告诉她，只是去一个月而已。她的手迟迟不肯放下来，眼神忧郁而无助……她是哭了的。

他在车窗里看着她，朦胧的冰冷的车窗，将他和她生生隔开。

他的书顺利出版，他走出出版社大门的时候，便看见苏。苏说她早就猜到，他就在她的城市。他浅笑着，接住了苏毫无掩饰的目光。苏是健谈的人，说话的时候莫名的目光总是不停地注视着他。这让他很不自在，他刻意避开苏的眼神，转头看着咖啡店装饰独特的墙壁。类似于抽象派的表现手法，很多张不同表情的脸构成的图案。而其中最多的表情，是笑。

而且，是无奈的笑。

我于你而言，是陌生人么？苏的目光尖锐，话语也直逼人心。

不是。他忽然笑了。他知道，这次他不会因为“不是”而喝酒了。

你应该是朋友并不多的，自闭的人。苏把玩着手中的杯子低声说。

嗯。他只能点头。

你说你喜欢上一个人？你的留言我看过了，却没有回。我只能祝福你。苏迟疑了一下，又低声说道，我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我真的不知道。他走了，他走的时候说我要幸福。

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看着苏，苏的脸略显苍白，眼神凄凉而迷惘。

他言不由衷……男人都很自私。苏虽然如此说着，一双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

我也很自私。他喝完剩下的咖啡，站起身来。他走出咖啡店的时候，苏拉住了他的手。他转头看着苏，她突然说，她想离开了。她绝望的眼神里，他和苏坐上了去往她家的车。

苏像是平静的大海，深处却是暗涌激流，汹涌澎湃。他不能拒绝，他不愿想象自己此刻推门而去之后，她会做出什么傻事。他只能静静看着她，静静地，静静地……

原来上天是让我们来相爱的，

不是让我们厮守一生的。

蓝星给他设置的手机铃声，歌声凄美而哀伤。他按下通话键，便听见蓝星微弱的声音。

尊言，你好吗？

星，我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想你。

他听见星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他在电话这边静静听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眼角冰冷的感觉蔓延。

星别哭，不哭啊。我就回来了，我答应过你，要娶你呢。他轻声劝慰，却觉得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已背负了不可饶恕的罪。他看着身边的苏，她正默默注释着自己，两眼无神，表情漠然。

尊言，我等你。

嗯。他听星挂了电话，才放下手机。

苏伸出手抚摸他的脸，她的手是颤抖的，语言却是温暖。

去吧，她在等你。苏转过脸去，清晨第一缕阳光正透过落地窗，照在她苍白的手上。他站起身走出门去，推门的瞬间，他转过头看着苏。苏笑了，她说自己会过得很好。

冬季里，又见飘雪。苏州仿佛成了一座空城，因为他的心，此刻是空的。

bluestar里灯光暗淡，熟悉的面孔里，只是往日的几个服务生而已。他问他们星去了哪里，他们低着头，嘴角抽动着，却沉默不说。星将bluestar留给了他，一个服务生领他走进星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空气里扑面而来的淡淡芳香，于他而言却浓烈而刻骨。他看着床头星的照片，白色的长裙，明亮而脆弱的眼睛，纯朴而淡然的笑，最终将他的记忆带回那条小巷。

她没有等到他们两鬓如霜，鸡皮鹤发，没有等到那时小巷中金色的夕阳。

星隐瞒自己的病情，从未告诉他。他拿起压在照片下的化验单，眼睛却模糊得看不清上面的字。他静静躺在星的床上，心中平静得如同与星相遇时，她的眼睛。

他握着星的照片，翻到背面的时候，两行隽秀的字迹引入眼帘：

原来上天是让我们来相爱的，

不是让我们厮守一生的。

他将照片贴在胸口，他固执地以为，这样就可以感受她的心跳，她的温暖。当他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桃花的淡淡芳香让他眩晕。他默念着她的名字，他知道这一次，自己再也不能安然入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