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只剩九颗牙了。

惶恐，让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张开嘴，空旷的牙床上，的确歪歪斜斜地残留着九颗“散兵游勇”。

心，一下子空了，比母亲的牙床还要空。

一直以为母亲还不太老，还硬朗，没想到她老了，老得这样快。

依稀想起，是谁说要夺去母亲的牙？

记得那个飘雪的冬天，生产队长气势汹汹地踏雪闯入家门，嚷嚷着要母亲把在外乡作木活的父亲找回来。扬言找不回来就要怎么怎么了。

次数多了，母亲忍不住争辩起来。那绝不是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但在年幼的我听来，也是很有道理的，我第一次知道母亲也是伶牙俐齿的。

队长的权威受到伤害，在雪地上蹦起来，指着母亲怒不可遏地说：“你再还嘴？再还嘴我掰掉你的牙！”

队长的气势吓坏了母亲。生活再苦，吃糠咽菜还要指望这一口牙啊，母亲的嘴闭上了，紧紧的。寒冷的北风也休想进入一丝一缕。

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一幕此时想来还历历在目。但母亲怎能不老呢？毕竟已经过去了30多年。队长很厉害，他割了父亲和很多人的“尾巴”，却还没有来得及拔掉母亲的牙，却抢先撒手人寰，已经很久了。他可以左右别人的命运，却左右不了岁月的追逼。

母亲的牙也是被岁月这把利钳一天天一颗颗拔去了。

以前从没听母亲说过她掉牙的事，“老掉牙”的事原就不必说的吧？不像我的十几岁的孩子，每换掉一颗牙，就大惊小怪地举着战利品一样的牙，兴冲冲地跑来向我报告。实在是这九颗牙如今难以担当重任，它们像深山里的居民一样，东一个西一个地散得很开，不能齐心协力地帮母亲的忙。母亲爱吃的甘蔗，即使皮削完了，她也吃不动了；一小块肉，含在嘴里左挪挪右放放地辗转多次，也不能把它“零打碎敲”，最终只能“囫囵吞枣”地咽下。这怎么好消化呢？难怪最近母亲总说肠胃不好，我只知买山楂、消食片给她，却不知是牙齿少的缘故啊。

那么多好吃的，母亲从此再也嚼不动了吗？这样下去，豁牙露齿的母亲说话会跑风，莫要说听她唠叨了，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我立刻去超市拣容易入口的香蕉、绿豆糕等抱给她，看着母亲一点点吃下，焦虑也一点点塞满我的心：这怎么行呢？“民以食为天”，不能吃饭，只靠吃些零食，身体会垮的。必须给母亲镶牙。

母亲一个劲地摇头。她嫌价钱贵。

这钱是我出的啊。

谁出也不行——母亲的理由：谁出也是贵。

钱是小事，母亲不能吃想吃的东西，才是我最揪心的大事。

生儿育女防备老，养大了的儿女愿给父母做任何事，就像他们无怨无悔地为小时候的我们做的一切。

最终我伶牙俐齿地说服了母亲。她欢喜地到我给联系好的医生朋友那里去。因为母亲身体虚弱，一次只能拔一颗，等全部去掉后，才能镶新牙。这也是新陈代谢吧？

感谢发达的医学，能让母亲重新拥有满口牙。即便是假的，只要能发挥牙的作用，不也是可喜可贺的吗？否则面对满盘佳肴、满桌果品，母亲眼馋至极却难以下咽时，为儿女的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该是多么痛心。

母亲能再次大快朵颐时，她会笑得合不拢嘴的。

我的孩子换了九颗牙，她一天天长大；我的母亲只剩九颗牙，她一天天老去。

惊人的巧合。

我，人到中年，承上启下，任重而道远。

-全文完-